正月未出,京城先暖后寒,雪消处积下薄薄一层泥水。镇北将军府西廊,一连三扇雕花槅窗被潮气浸得发胀,关合时发出久病老人般的喘息。
秦雪立在偏院窄檐下,手里是一只粗陶吊子。吊子黑里透红,外壁磕了几处,像被岁月啃噬的甲胄;壶嘴却擦得锃亮,显见主人珍重。柴扉“吱呀”一声,青梨端着木盆冲进来,袖口沾血——是刚替厨娘劈鸡时溅上的。
“小姐,真要把这锅汤送过去?”她压低嗓音,“老夫人只是咳了两声,府医都说无大碍。您这一动,万一……”
“万一?”秦雪抬眼,眸色被天光映得极浅,“万一老夫人今夜转剧,整座府便是风口。我住在下人院,一样被卷进去。”
她说得淡,手下却不停:姜片成排,葱白寸断,陈皮、紫苏、甘草各归其位;最后兑入三碗井华水,架到炭火上。火舌舔出“噼啪”一声,像短促的枪响——宣告战役开始。
荣禧堂里,此时正灯火错落。
老夫人半倚软榻,膝覆狐腋毯,咳得声嘶。公皙间坐于下首,背脊笔直,银甲未卸,肩头仍带夜露。一盏参汤搁在手侧,已凉透。
“母亲,再忍忍。林医正去配川贝枇杷膏,最迟明日——”
“明日?”老夫人颤声打断,“我这把老骨头,咳到明日怕是要见祖宗!”
她抬手抚胸,指节浮起青白。屋内丫鬟跪成一排,大气不敢出。公皙间眸色沉得能滴墨,忽然起身:“去,把林墨绑来!两刻钟不到,提头来见。”
“将军息怒。”管家才要奔出,门外忽传——
“查姨娘求见,自称有民间止咳良方。”
屋内一瞬死寂。公皙间眉心猛地收紧,像被人从暗处戳中旧疤。他几乎要冷笑:那个敌国贡女,入门不足十日,高烧才退,又想玩什么花招?
“让她滚。”
“慢!”老夫人撑身,帕子捂唇,“间儿,我听闻那丫头病得只剩半条命,却能一夜退热。许是真有急智?且叫她进来。”
公皙间指节攥得咯吱响,半晌,沉声:“传。”
帘笼挑起,秦雪跨槛而入。她着最素淡的月白窄袖,裙角溅有药汁,发间无珠翠,只别一根木簪——简朴到寒酸,却衬得肤色透白,像雪里淬过的玉。
“贱妾见过老夫人,见过将军。”她俯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透,“夜寒侵肺,民女有疏风解表、宣肺止咳之汤,名‘防疫姜苏饮’。愿献于老夫人,以尽孝心。”
公皙间嗤笑,刚要开口,老夫人已抬手:“呈上来。”
秦雪解下臂间小炭炉,将陶壶捧过顶。壶盖半掩,药香随热气氤氲,姜的辛、紫苏的甘、陈皮的清,层层叠叠漫开,像早春第一株嫩芽撬开了封土。屋内人不由自主深呼吸,连咳得嘶哑的老夫人也咽了口唾沫。
林墨被急急引来,见状蹙眉,取银针试毒——无毒。又取汤勺浅尝,眼底闪过惊异:“生姜走表,紫苏理气,陈皮燥湿,甘草调和……配伍虽简,却极合风邪袭肺之证。”
老夫人不再犹豫,就勺饮下。一盏毕,喉间痰声立减,再咳,竟松快许多。她惊讶抚胸:“胸口不紧了,夜里也不发寒。”
满屋丫鬟面面相觑,继而齐刷刷看向秦雪,目光从轻视转为敬畏。秦雪垂眸,似不胜荣光:“老夫人福泽深厚,贱妾不敢居功。”
公皙间坐在暗影里,指背浮起青筋。他看得分明:母亲眼底那份感激,比赐她金银更炽。他再想压制,已失了先机。
老夫人当即吩咐:“赏!”
管家捧来红漆托盘,黄灿灿两锭金,并一串南珠。秦雪却后退半步,俯身:“贱妾斗胆,不求金珠,只求——”
“何求?”老夫人微倾身。
“府中近日咳症者众,恐是时气交争。贱妾愿每日熬汤三大锅,于后门支棚施饮,也替将军积德。”
话音落,连林墨都露出动容之色:这女子,自己脚跟未稳,先想着广施医药?公皙间眸色却愈发阴鸷——她要用“仁德”二字,把府里上下变成她的口碑!
老夫人已笑出褶:“好,好!心慈则貌美,间儿,你说是不是?”
满屋目光刷地聚向公皙间。他不能当众忤逆母亲,更不能承认查澜雪的“善”,只能起身,银甲冷光闪得人眼疼。
“母亲说的是。”他一字一句像嚼碎冰渣,“查氏有功,赏——自由行走牌一枚,可出入膳房、药库,以施汤药。”
说罢,他亲手解下腰间玉牌,抛向秦雪。玉牌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弧,被她双手捧住,指尖因用力微微发白。
“谢将军。”她抬眼,眸底映着灯火,像雪夜升起两簇小小篝火——温暖,却遥遥不及。
次日卯正,将军府后门支起三口大缸,热气蒸腾。秦雪挽袖挥勺,鬓发被汗浸湿,却笑意盈盈。排队者从杂役到马夫,再到几位不得宠的姨娘,甚至还有外街流浪乞儿。一碗下肚,寒气尽散,有人当场落泪,有人跪呼“活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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