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七,太后五十圣寿。
慈宁宫自昨夜起便撤了铜鹤灯,换成西域进贡的“万烛琉璃塔”;一塔七层,每层七盏,烛火透过琉璃,映得金砖地一片鎏金,连檐下铜铃都似镀了火。
辰时正刻,鼓乐齐鸣。
慈宁门洞开,命妇们鱼贯而入,彩绣迤逦,香风如潮。最前头是一乘软轿——轿帘半卷,露出郡主沈明昭的侧脸:十六岁,杏面桃腮,额心点朱砂,发髻累金凤,一颤一颤地闪着宝光。
今日,她是寿星最疼爱的侄孙女,更是众人心照不宣的——
“未来九千岁正妃”。
太后着绛紫缂丝百福袍,倚在雕凤软榻上,手里捻一串檀香楠木佛珠。
帝后缺席,寿宴以太后为尊。她抬抬手,乐声便歇;目光掠过殿内,落在右列首位的萧凛身上。
“厂臣劳苦功高,至今中馈空虚,哀家于心不忍。”
太后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殿中针落可闻,“哀家欲以明昭赐婚,择吉与厂臣完婚,如何?”
殿中一静,旋即响起低低的抽气声。
萧凛蟒袍曳地,眉眼不动,只拱手:“臣,惶恐。”
一句惶恐,不谢恩,也不拒绝。太后微微眯眼。
就在此时,左侧席位上,宋菀起身,衣袂扬火——她今日着了绯红蹙金飞凤罗衣,腰间玉带勒得极细,一步一折,像把利刃裹着软绸。
她行至殿中,掀袍跪地,双手奉上一只鎏金卷轴。
“臣妇宋菀,贺太后万寿,特献《凤鸾殿密道图》,以表寸心。”
殿中哗然。
凤鸾殿——中宫所在;密道——犯禁中之禁。
太后指尖一顿,佛珠“嗒”一声轻响,眸光终于起了波澜:“哦?密道图?哪来的?”
宋菀不疾不徐,俯首再拜:“昨夜督主夜巡,偶得叛党余孽口供,绘成此图。臣妇不敢私藏,特呈慈览。”
一句话,把来路扣到了萧凛头上,也把自己摘得干净。
太后垂目,示意内侍展图。
卷轴铺陈,朱线蜿蜒,果然绘出凤鸾殿地底暗河、翻板、机关、出口,一一标注细若蚊足。
太后看得极慢,末了抬眼,目光在宋菀脸上逡巡:“你倒忠心。”
宋菀莞尔:“臣妇更忠太后。”
殿内气氛微妙。
太后赐婚在前,宋菀献图在后,一硬一软,却把萧凛推到了风口浪尖。
众命妇屏息,等着看这位“九千岁夫人”如何收场。
宋菀却叩首再拜,声音清亮:“臣妇另有一请。”
“讲。”
“臣妇愿以平妻之身,自请退居侧位,使郡主正位中馈,免得九千岁为难,太后忧心。”
殿中顿时炸开锅。
——平妻?自请为妾?
这是把刀尖递到太后手边:若允,则郡主进门便是正妃;若否,则是太后强夺人妻,逼臣为宦。
郡主沈明昭坐在太后下首,闻言俏脸涨得通红,霍地起身:“谁要你让!本郡主堂堂皇族,岂与庶女共侍一夫!”
宋菀抬眸,眸色极淡,声音却温软:“郡主息怒,臣妇只是顾全大局。”
说话间,她已行至沈明昭面前,袖中玉指轻抬——
“啪!”
一记耳光,清脆响亮。
殿中乐工、内侍、命妇,齐齐失声。
沈明昭被掼得踉跄,金步摇坠地,碎珠四溅。
她捂着脸,不敢置信:“你敢打我?”
宋菀垂眸,声音依旧温温淡淡:“郡主年幼,口不择言。臣妇代为管教,太后勿怪。”
一句“代为管教”,把郡主的气焰硬生生压成笑话。
死寂中,太后忽然笑了一声。
笑里带着历经三朝的锋利。
“好,很好。”
她看向萧凛,“厂臣的意思呢?”
萧凛自席位起身,蟒袍拂过金砖,声音不高不低:“臣但凭太后做主。”
既不推拒赐婚,也不否认宋菀。
一句话,把皮球又踢回太后脚下。
太后转着佛珠,目光在宋菀与沈明昭之间来回。
良久,她抬手,示意内侍收起密道图。
“此事再议。哀家乏了。”
一句“乏了”,便是寿宴散场。
众命妇跪安,鱼贯退出。
沈明昭被宫人扶起,含恨而去,临出门前回头瞪宋菀,眸光怨毒如蛇。
宫门外,长巷幽长。
宋菀踩着金砖,步声轻缓。
萧凛落后半步,忽地伸手,扣住她腕间金环。
“打得爽么?”
宋菀侧眸,唇角微弯:“督主心疼?”
“心疼手。”萧凛低笑,“郡主脸皮薄,别硌着你。”
宋菀嗤地一笑,抬手看金环内侧倒计时:
【87天 05:12:33】
她声音极轻:“太后在试探。”
“嗯。”
“试探你,也试探我。”
萧凛指腹摩挲她腕骨:“所以你把密道图给她?”
“给她,才坐实中宫皇后私建暗道,坐实皇后娘家谋逆。”宋菀眸光冷亮,“太后要的是皇后娘家死,我们递刀,她岂有不用之理?”
萧凛俯身,贴着她耳廓,声线低哑:“那便等中秋。凤鸾殿的暗河,正好做皇后娘家的黄泉路。”
长巷尽头,风灯摇曳。
灯影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交缠的蛇,一路游进更深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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