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国徐华县东十五里处,横卧着一座三丈山。
山势不高,却林深如墨,终年缭绕着散不去的湿冷雾气。山阴处有个乱鸣洞,怪石嶙峋张着黑黢黢的巨口。洞内幽邃曲折,深不见底,自古便是人畜入内,杳无音信的凶地。
这本该是鸟兽盘踞的寂静深山,此刻却被一种诡异的喧嚣打破。
滂沱大雨如天河倾泻,狠狠砸在密林岩壁之上,溅起迷蒙的水雾。蜿蜒泥泞的山道上,一支沉默而怪异的队伍正艰难行进。
成百上千衣衫褴褛、身披破旧蓑衣的农人,如同被无形的鞭子驱赶,麻木地驱赶着同样惊恐不安的牛羊牲畜。牲畜的呜咽、泥泞的跋涉声、雨水的轰鸣,交织成一片压抑的哀鸣。
队伍两侧,数名骑着挽马、腰挎朴刀的捕快,玄色衣袍在雨水中显得格外刺目。虽也沾满泥浆,袖口磨出了毛边,但比起农人身上层层叠叠的补丁,已是天壤之别。
一骑快马如黑色的幽灵,在队伍中来回穿梭,鞭影呼啸。马上骑士同样玄衣,却是崭新的料子,样式更为精干,外罩斗篷在风雨中猎猎作响。他约莫三十出头,三缕山羊胡被雨水黏在瘦削的下巴上,眼神锐利如鹰隼,手中的牛皮马鞭毫不留情地抽向动作稍慢的农人或惊惶的牲畜。
“快!磨蹭什么!误了时辰,仔细你们的皮!” 徐华县捕头何宁的嘶吼穿透雨幕,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他奉县尊密令,已是本月第六次将全县搜刮来的牲畜驱赶至此。
乡野间传言有个神秘巨贾买通了县令。但何宁心中冷笑,哪有什么富商巨贾。作为县令最得力的爪牙,半月前县衙后宅那一幕他看得真切:平日里威严的县尊大人,是如何匍匐在地,对着那几个看不清面目的人影叩首如捣蒜。
抄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
这份差事凶险,却也是难得的肥差。每头牲畜在官定“秋交”价外,还有二钱银子的“补贴”,比市价高出近两成。
其中一成半的“耗利”,自然进了他和县令的腰包,当然,大头还在县令那。即便如此,农人们也乐意为之。毕竟现在并不是深秋。牲畜的膘还没养起来。骡马市上奸猾如油的商贾贩子可不会按照成畜的价格交易。压价是肯定的。
其次能省下草料麸子。给还没出栏的幼畜留出富裕的口粮。可以预见的是,明年的牛马猪羊体格一定格外的健壮。
韩青紧跟在父亲韩老五身后,手中祖传的杆子鞭舞得虎虎生风。鞭梢每一次精准的抖动,都巧妙地引导着受惊的牲畜往正路上前行。
他才十四五岁,却已是十里八乡公认的驯牲的好手。身旁半人高的黑犬,机警地将他护在内侧,避开湿滑危险的边缘。
何宁策马冲到队伍前列,对着韩老五厉喝:“韩老五!别管零散掉队的!加快速度!耽误了,谁也保不住你!” 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流下,更添几分狰狞。
韩老五佝偻着背,怀抱杆子鞭,声音卑微却沉稳:“大人放心,出不了半分差池。”
“哼!最好如此。”何宁冷哼一声,调转马头,再次冲入雨幕深处。
天色愈发阴沉,乌云如墨翻滚,雷声在云层中隆隆滚动,仿佛巨兽的咆哮。雨水变得狂暴,抽打着山林万物,也抽打在每一个衣衫单薄的人身上。
行云布雨的东海龙王好似要搬空东海的海水,泼洒在这本就不大的山脉中。
山路泥泞不堪,牲畜频频失蹄陷入泥坑,需几人合力才能拽出。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天幕,紧随其后的炸雷惊得几头牛马尥起蹶子,一头倒霉的毛猪被踢中,惨叫着滚下山崖,瞬间没了声息。
人,同样脆弱。短短时间内,已有三个身影在惊呼中滑落山崖。
“贴着牲口走!当心些!”领头的把式嘶声提醒,声音淹没在风雨里。
黑狗紧紧贴着韩青,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韩青摸了摸它湿漉漉的大脑袋,从腰间葛囊摸出一小块珍藏的肉干塞进它嘴里,任由黑狗舔舐他的手掌。他抬头望向远方,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雨幕,压抑得让人窒息。
有心疼牲畜的农人把自己的蓑衣披在犍牛的身上。这可是自家饲养的好牲口啊,耕田犁地都不用牵绳拽索,自己顶着犁头就往前走。可不比草原蛮子贩来的肉牛。
队伍在山腰处骤然停滞。最前头沈老二家那头养了近二十年的老犍牛,任凭鞭打呵斥,死活不肯再挪半步,焦躁地刨着蹄下的泥水。后续的牲畜迅速淤积,哀鸣连成一片。
何宁心急如焚,县尊严令亥时三刻前必须交割!他纵马疾冲上前,撞开挡路的农人,厉声喝问:“沈老二!怎么回事?!”
沈老二噗通跪在泥里,声音发颤:“大人!打不动了!这老牛通人性,前面……前面怕是有猛兽大虫啊!”
“放屁!”何宁暴怒,翻身下马,一把推开上前搀扶的沈老二道:“这山里的大虫早绝了迹!哪来的猛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