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商君书》中的“土地立法”
第一节:“废井田,开阡陌”——《商君书》土地立法的核心突破
公元前356年,咸阳宫前的广场上,商鞅亲手将刻有“废井田,开阡陌”的木牍立在青铜鼎旁。阳光穿过鼎身的饕餮纹,在木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围观的秦民踮脚眺望,却鲜少有人意识到,这短短六个字将彻底撕碎西周以来延续数百年的土地旧秩序,在关中平原的黄土上,埋下中国古代土地法律制度重构的第一粒种子。《商君书》中关于土地的立法,绝非孤立的政策调整,而是一套以“激活土地效能、绑定国家与民利”为核心的系统性变革方案——它以“废井田”打破土地所有权的层级桎梏,以“开阡陌”重塑土地占有与流转的规则,更以一系列配套法律,将土地、人口、赋税、军功深度绑定,最终让秦国从“地广人稀、兵弱粮少”的边陲之国,蜕变为“带甲百万、粟支十年”的虎狼之邦。要读懂这一立法的革命性,需先回溯西周井田制的“制度困境”,再拆解《商君书》如何用法律利刃破解困局,最后看清这场变革对后世土地制度的深远影响。
一、西周井田制的“死结”:为何《商君书》要先“破”井田?
要理解“废井田”的必要性,首先要认清西周井田制在战国时期的“制度性失效”。西周初年,周天子通过“分封制”将土地逐层分封给诸侯、卿大夫、士,形成“天子—诸侯—卿大夫—士”的土地所有权层级体系,而井田制正是这一体系在土地经营上的具体落地。《孟子·滕文公上》中对井田制有清晰记载:“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即每块土地被划分为九块,形似“井”字,中间一百亩为公田,由八户百姓共同耕种,只有先完成公田的耕作、缴纳足额赋税(公田产出全归领主),百姓才能耕种自家的百亩私田。此外,井田制还附带两大核心规则:一是“田里不鬻”,即土地所有权归领主所有,百姓仅有“使用权”,私田不得买卖、继承或转让;二是“固定耕作”,百姓被绑定在土地上,不得随意迁徙,领主对领地内的土地与人口拥有绝对控制权。
这套制度在西周初年“封邦建国、人口稀少”的背景下曾发挥过作用——它通过明确的土地分配规则,保障了领主的赋税收入,也让百姓获得稳定的耕作空间,维系了“领主与民”的脆弱平衡。但到了战国时期,随着铁器牛耕的普及、人口增长与诸侯争霸的加剧,井田制的“死结”逐渐暴露,成为制约秦国发展的最大障碍。
第一个“死结”是“公田低效”导致粮食产量不足。战国时期,铁器(如铁犁、铁锄)开始普及,牛耕技术逐渐推广,百姓的耕作效率大幅提升——原本需八户合力耕种的百亩公田,如今一户壮丁用铁犁牛耕便能完成。但井田制要求“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百姓需先耕种公田,再打理私田。由于公田产出全归领主,百姓对耕种公田毫无积极性,常常“敷衍耕作”:用简陋的木犁而非高效的铁犁,耕作时“日出而作,日中而息”,甚至故意拖延公田耕作进度,导致公田产量连年下降。考古发现的西周晚期至战国初期的秦国遗址中,公田区域的土壤肥力明显低于私田,且出土的农具多为磨损严重的旧木犁,而私田区域则有大量新铸造的铁犁——这一实物证据,印证了《吕氏春秋·审分》中“公作则迟,有所匿其力也;分地则速,无所匿其力也”的记载。对于急需粮食支撑战争的秦国而言,“公田低效”意味着赋税短缺,直接影响军队的粮草供应,成为亟待破解的生存危机。
第二个“死结”是“土地不可流转”限制了资源调配。战国时期,秦国面临的最大困境是“地广人稀”——据《商君书·徕民》记载,秦国“方千里者五,而谷土不能处二,田数不满百万,其薮泽、溪谷、名山、大川之材物货宝,又不尽为用”,即秦国疆域广阔,但可耕种的土地不足一半,已开垦的田地不满百万亩,大量荒地因缺乏劳动力而闲置。与此同时,相邻的三晋(韩、赵、魏)却“土狭而民众”,《徕民》中提到“三晋之民无地而事外”,百姓因土地稀少,不得不外出务工谋生。但在井田制“田里不鬻”“百姓不得擅徙”的规则下,三晋的劳动力无法迁往秦国开垦荒地,秦国的闲置土地也无法通过交易流转到有能力耕种的人手中——土地与劳动力的“错配”,让秦国的土地资源被严重浪费,而三晋的百姓则因无地可耕陷入贫困,形成“秦有地无人耕,三晋有人无地种”的尴尬局面。
第三个“死结”是“层级分封”削弱了国君对土地的掌控力。在井田制下,土地所有权归领主所有,秦国国君只能直接管辖都城附近的“王畿之地”,其余土地均由诸侯、卿大夫掌控——这些领主不仅拥有土地的所有权,还掌控着领地内的赋税征收、军队组建、司法审判权,形成“国中之国”。战国初期,秦国的一些大领主(如庶长势力)甚至能与国君分庭抗礼:他们隐瞒领地内的土地与人口数量,少缴或不缴赋税;私自招募流民开垦荒地,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甚至在战时拒绝出兵,坐视国君陷入困境。《史记·秦本纪》中记载,秦厉公时期,“庶长晁与大臣围公,公自杀”,正是领主势力过大、威胁君权的直接体现。对于渴望“集权强国”的商鞅而言,若不打破这种“层级分封”的土地所有权体系,国君就无法集中全国的土地与人力资源,更无法推行后续的军功爵制与赋税改革——“废井田”的本质,是通过法律手段将土地所有权从领主手中收归国君,建立“国君直接掌控土地、百姓向国君承担义务”的新型关系,为秦国的中央集权奠定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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