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镇的午后,是一天里最慵懒也最鲜活的时辰。秋阳高悬,却已无灼人的威力,只慷慨地洒下温暖明亮的金辉,将白墙黛瓦、粼粼水波、乃至青石板路缝隙里茸茸的青苔,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主街“锦绣街”上,人流如织,却步履悠闲。叫卖声、谈笑声、孩童嬉闹声、远处隐隐的摇橹声,交织成一片丰盈而不嘈杂的背景音,空气里浮动着糕点的甜香、新茶的清气、以及不知从哪家院墙内逸出的、最后的丹桂幽芬。
锦绣街中段,临河而建的“锦绣绸缎庄”是镇上最大的布匹绸缎行,三开间的门面,轩敞亮堂。今日似乎新到了一批苏杭的上好料子,引得不少镇上的夫人小姐和讲究穿戴的商贾驻足挑选。门前的石板地略微宽敞些,阳光毫无遮挡地铺洒下来,亮得晃眼。
绸缎庄门外右侧,靠近一株老槐树的荫蔽边缘,一个身着浅碧色素罗衣裙的女子正微微侧身站着。她手里托着一匹刚刚从伙计手中接过的料子,对着阳光,细细端详。
正是云无心。
她今日出门为筹备苏州分号挑选一些适合的装饰布料与样品,并未刻意修饰,依旧是平日的单螺髻,竹簪,浅碧色的衣裙简单清爽。午后暖阳透过槐树疏落的枝叶,在她身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也将她手中那匹料子照得纤毫毕现。
那是一匹月白色的苏绣软缎,底色纯净如初雪,上面用极细的银线和浅碧丝线,绣着连绵不绝的缠枝莲纹。莲花清雅,枝叶婉转,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只在光线流转时,才泛起含蓄而华美的光泽。她微微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轻柔地摩挲着料子上凸起的绣纹,从莲瓣到叶脉,动作细致而专注。阳光勾勒出她清晰的下颌线和微微抿起的唇,那专注的侧脸上,眉眼平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或许是这料子的质地与绣工确实合她心意,或许是午后阳光太暖,她唇角竟不自觉地带起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满意浅笑。
那笑意很浅,却瞬间软化了她眉宇间常驻的那份疏离与清冷,让她整个人仿佛浸透在这江南午后的暖阳与和风里,恬静,安然,又透着一股专注于喜爱之物时特有的、内敛的自信光彩。她与身后潺潺的流水、眼前光洁的布料、周围温软的市声,浑然一体,像一幅笔触细腻、色调柔和的江南仕女图,静谧而美好。
街角。
刚从望江楼出来,准备“随意走走”、熟悉镇况的萧绝,正带着两名贴身侍卫,拐入锦绣街。他面色依旧冷硬,目光如常锐利地扫过两旁店铺行人,心头那股挥之不去的焦躁与隐隐的暴戾,并未因这满目繁华而消减分毫。
他走得并不快,似乎真的只是在巡视自己“治下”的领地(以一种微妙的心态)。侍卫落后半步,警惕地留意四周。
就在他目光掠过前方那家生意兴隆的绸缎庄,准备移开时——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闪电,毫无预兆地劈开了他眼前所有的景物与人声!
他的视线,猛地定格。
定格在绸缎庄门口,槐树下,那个手持月白软缎、侧身低首的浅碧色身影上。
时间,仿佛在那一刹那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凝固!
周围所有的喧嚣——叫卖声、谈笑声、流水声、甚至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都瞬间退潮,变得模糊、遥远,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空白。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沐在光晕里的侧影,和她指尖那匹泛着柔和光泽的月白料子。
血液,如同烧沸的岩浆,从脚底轰然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甚至有一瞬的发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闷痛和……灭顶般的狂震!
是她!
那张脸!那眉眼!那鼻梁的弧度!那下颌的线条!
即便她穿着陌生的衣裙,梳着陌生的发髻,侧着脸,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恬静专注,甚至还带着一丝他记忆中绝不可能出现的浅笑……
但那就是她!是沈琉璃!是那个被他认定已经死去、烧成焦炭、埋骨荒野的女人!是那个在过去几个月里,如同最顽固的梦魇和最深切的谜题,日夜煎熬着他的灵魂、搅得他天地翻覆的女人!
所有的猜测、怀疑、矛盾、愤怒、恐惧,在这一刻,都被这眼前活生生、鲜妍妍的人影,以一种最粗暴、最直接、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彻底证实了!
她没有死!她真的没有死!她就站在这里,在江南温暖明亮的阳光下,安然无恙,甚至……活得如此光彩照人!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极致震惊、滔天愤怒、被愚弄的暴戾,以及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更不愿深究的、近乎毁灭性的狂喜,如同火山喷发般,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沈——琉——璃!”
一声嘶哑、破裂、仿佛从被灼伤的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低吼,骤然炸响在相对安静的绸缎庄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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