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宫城西南隅,玉真观。
这座皇家道观不似寻常宫观肃穆,飞檐斗拱间透着几分出尘的雅致。时值隆冬,观内几株老梅却开得正好,疏影横斜,暗香浮在清冷的空气里。
裴琉璃随着裴琰之踏入观门时,宴席尚未开。庭院中已聚了不少官员家眷,锦缎裘衣,珠翠琳琅,低声谈笑间暗流涌动。
“裴将军。”有人拱手上前,是位三品文官。
裴琰之驻足寒暄。裴琉璃落后半步,目光平静地扫过人群——这是她第一次以裴夫人的身份出现在这样的场合。身旁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审视,也有藏不住的打量与议论。
“那就是裴琰之新娶的夫人?”
“听说是个河东庶女……”
“模样倒是周正,就是不知能不能镇得住裴家那三个小的。”
话音不高,却恰好能飘进耳中。
裴琉璃抬眼望去,说话的是两个着绛紫襦裙的贵妇,见她看过来,立刻转了话题,假意赏梅。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仍是温婉得体的浅笑。
正此时,身后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母亲安好。”是裴承志的声音,语气恭敬,却冷得像腊月里的冰。
裴琉璃转身。十五岁的少年已长得比她还高些,穿着竹青色锦袍,眉眼间尽是少年人强撑的沉稳。他身侧站着裴秀宁和裴承泽——小姑娘今日穿了鹅黄袄裙,梳着双丫髻,抿着唇不看她;八岁的幼子则拽着兄长的衣角,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偷偷瞟她,触到她的目光又慌忙躲开。
三个孩子站在一起,与裴琉璃之间,分明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承志、秀宁、承泽。”裴琉璃颔首,语气如常,“今日人多,莫要走散了。”
“不劳母亲费心。”裴承志淡淡道,“儿子会看好弟妹。”
话毕,领着两个孩子径自往另一侧去了。裴秀宁走过时,裙摆有意无意拂过裴琉璃的披风下摆,带起一阵微冷的香气。
青黛在旁看得气闷,低声道:“夫人,他们……”
“无妨。”裴琉璃抬手止住她的话,目光追随着三个孩子的背影,看见他们走到一群年纪相仿的官宦子弟中——那些少年少女立刻围上来,隐隐以裴承志为首。
这才是他们该在的圈子。而她这个突然出现的继母,终究是个外人。
“怎么,受挫了?”裴琰之不知何时已回到她身侧,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裴琉璃收回目光:“意料之中。若他们今日突然与我亲近,我倒要怀疑了。”
裴琰之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钟磬声忽然响起,清越悠长。观内瞬间安静下来。
“公主驾到——”
众人敛衽垂首。只见数位青衣女冠簇拥着一人,自殿后缓步而来。
玉真公主李持盈,当今圣人的同胞妹妹。年约三十许,未着宫装,只一袭月白道袍,外罩玄色鹤氅,青丝用一根乌木簪松松绾着。她面容清瘦,眉目间有皇家贵胄的疏离,却又因常年修道,多了几分出尘的淡泊。
“诸位不必多礼。”公主声音平和,抬手虚扶,“今日是素宴,亦是雅集。都随意些。”
话虽如此,谁敢真随意?众人依序入席,裴琉璃的位置被安排在女眷中游——不算靠前,但也绝不靠后。恰到好处的尴尬。
宴席开始。素斋做得极精巧,豆腐雕成莲藕,菌菇煨出荤香,可席间的暗涌比菜肴更复杂。命妇们互相敬酒,话里有话;姑娘们展示才艺,琴筝声声里都是较量。
裴琉璃只安静用膳,偶尔与邻座颔首致意。她像个冷静的观察者,将席间每个人的神态、交谈、甚至座位排列都收入眼底——这是她前世练就的本事。在谈判桌上,细节往往决定成败。
果然,宴至中途,有贵妇笑着开口:“听闻裴夫人近日在西市盘了铺子,要开胭脂水粉店?真是好兴致。”
满座一静。无数道目光聚过来。
裴琉璃放下银箸,抬眼看向说话之人——是光禄寺少卿的夫人,姓王,方才与议论她的那两个贵妇交谈甚密。
“不过是闲来无事,弄些小玩意儿。”她语气平和,“让夫人见笑了。”
“哪能是见笑?”王夫人掩口轻笑,“只是稀奇。裴将军府上,难道还缺夫人这几个脂粉钱?何苦亲自抛头露面,与商贾为伍?”
这话就毒了。席间已有低低的嗤笑声。
裴琉璃面色不变,心中却飞快盘算:直接反驳会显得气急败坏,默认又落了颜面。她正要开口,斜刺里却传来一个清泠的声音:
“商贾为伍,有何不可?”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主位上的玉真公主。她不知何时搁下了玉箸,正看向这边,眼中带着几分兴味。
“《史记·货殖列传》有言:‘商不出则三宝绝。’”公主缓缓道,声音不大,却压住了满堂私语,“文景之治时,开关梁,弛山泽之禁,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贸易往来,货通有无,本是盛世之象。”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裴琉璃身上:“更何况,本宫前日得了裴夫人所赠的三盒胭脂。润玉流光粉、丹若凝脂膏、绛唇含香纸——名雅,物更佳。这样的‘小玩意儿’,便是在宫里,也未必寻得到。”
满座哗然。
王夫人脸色一阵青白,强笑道:“公主说得是,是妾身浅见了。”
裴琉璃起身,向主位施礼:“公主谬赞。不过是些粗陋之物,承蒙公主不弃。”
“粗陋?”玉真公主微微一笑,“裴夫人过谦了。那粉中的珍珠,是合浦南珠罢?磨得那般细腻,却又不失光泽,这手艺长安城里找不出第二家。”
裴琉璃心头微震。这位公主,竟是真懂行的。
“公主慧眼。”她坦然承认,“确是合浦珠。掺了少许石斛粉,以花露调和,久用可润泽肌肤。”
席间顿时起了低语。有好奇,有艳羡,也有方才嗤笑之人此刻的尴尬。
玉真公主颔首,不再多言,却对身旁女冠低声吩咐了句什么。那女冠应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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