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卧牛坪的头顶。风势似乎被这极致的黑暗所激怒,发出更加凄厉的尖啸,裹挟着细密的冻雨,如同无数冰冷的钢针,无休止地抽打着覆盖物上残破的草帘,抽打着泥水中每一个僵硬的脊背。空气仿佛被冻结成了实质,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碴子,寒气顺着鼻腔、喉咙,一路刺进肺腑深处,冻得人五脏六腑都跟着打颤。覆盖物边缘,那几口顽强燃烧的土灶,此刻也只剩下一堆暗红色的余烬,在风中明灭不定,散发出的微弱热量如同风中残烛,瞬间就被无边的寒冷吞没。橘红的炉火光芒,从覆盖物缝隙间艰难透出,映照着一张张因寒冷、疲惫和高度紧张而扭曲变形的脸,如同泥塑木雕般凝固在黑暗里。
“火……火要不行了……”李老四的声音干涩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他半跪在炉灶旁,徒劳地用木棍拨弄着那堆苟延残喘的余烬。火星微弱地跳动着,却引不燃任何东西。角落里,那堆最后的、珍贵的干柴早已化为灰烬。他只感到一种灭顶的绝望——没有火,就意味着没有热量,没有驱散湿冷寒气的最后武器!那坑底深处正在艰难凝结的“根芯”,还能坚持多久?他下意识地看向黑暗深处老支书的方向,那个如同定海神针般的身影。
老支书佝偂着背,如同背负着整座卧牛坪的重量。湿透的棉袄早已冻得梆硬,像一层冰壳裹在身上。他蜷缩在靠近坑中心的位置,身体控制不住地筛糠般颤抖,每一次细微的抖动都牵扯着冻僵的肌肉,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无法完全睁开,只剩下一条缝隙,死死盯着覆盖物表面。他不再走动巡视,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维持这最后一丝清醒的守望。他将半边脸颊紧紧贴在冰冷湿滑的覆盖物上,耳朵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下方最深沉的、来自大地的声响。风声……雨声……还有自己那因寒冷和衰竭而沉重如擂鼓的心跳声……在这片嘈杂的死亡背景音中,他竭力捕捉着,捕捉着那来自冰冷灰白核心的、象征着生命的微小律动。
时间像被冻僵的河流,流淌得无比缓慢而粘稠。就在老支书感觉自己的意识如同烛火般即将被无边的寒冷冻灭时——
一声极其细微、极其短促、却又清晰得如同冰凌断裂的“咯”声,穿透了层层阻碍,精准地敲击在他的耳膜上!
紧接着,又是一声!更清晰!带着一种……一种挣脱束缚的脆响!
老支书冻僵的身体猛地一颤!那紧闭的眼皮倏然睁开!布满血丝的瞳孔在黑暗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不是幻觉!不是风声!是来自下面!是那“根芯”深处!是水泥在低温下持续硬化、内部结构收缩凝固到临界点、应力释放所发出的……真正的、宣告胜利的声响!是生命在冻土之下发出的第一声啼哭!是卧牛坪脊梁在绝境中挺起的呐喊!
“听……听到了吗?”老支书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颤抖,艰难地挤向离他最近的二愣子。
二愣子正抱着胳膊,牙齿冻得咯咯作响,几乎要蜷缩成一团。他茫然地抬起头,布满冰霜的眉毛下是一双空洞的眼睛。他什么都没听见,只有无休止的风声在脑子里打旋。
老支书顾不上他。他猛地撑起身体,那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吧”声。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那个象征希望的观察口旁。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把撕开堵口的、冻得半硬的烂草!然后,他再次将那条早已失去知觉、冻得青紫的手臂,狠狠插进了冰冷刺骨的黑暗深处!
冰冷粘稠的水泥浆再次包裹上来。但这一次,那触感完全不同!不再是粘腻的阻碍,而是坚硬、粗糙、带着清晰棱角和冰冷质感的……固体!他的手掌能清晰地感受到水泥凝固后形成的颗粒感和坚实的表面!指尖划过,不再是稀泥的滑腻,而是砂砾摩擦的粗粝!甚至当他试图用力向内按压时,感受到的是一种几乎无法撼动的、岩石般的抵抗!那坑底核心,不再是软弱的泥潭,而是一块在寒夜中淬炼成型的、冰冷的磐石!
“硬了!真的硬了!全硬了!”老支书猛地抽出手臂,带出一片沾着冰冷泥浆的灰白色固体碎屑。他高高举起那条沾满泥污和水泥碎屑的手臂,朝着被黑暗笼罩的、即将破晓的天空,发出了积压了十三个昼夜、耗尽生命最后力气的嘶吼!那吼声嘶哑、劈裂,如同受伤老狼濒死的长嗥,却又带着一种穿透云霄、撕裂绝望的磅礴力量!“熬住了!根扎住了!扎住了啊——卧牛坪!”
这声泣血的呐喊,如同在死寂的寒夜里点燃了引信!
“根扎住了?!老支书!真的?!”李老四猛地抬起头,原本被绝望冻结的眼睛瞬间被狂喜点燃,他连滚带爬地扑向老支书,甚至忘了那奄奄一息的炉火! “成了!真他娘的成了!老天爷!你冻不死咱!”二愣子像一头被电流击中的野牛,“嗷”的一声从泥水里弹跳起来,赤红的双眼圆睁,挥舞着冻僵的拳头,对着铅灰色的苍穹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爹!爹!你听见了吗!根扎住了!扎住了!”李大壮跌跌撞撞地扑向工棚门口,嘶哑的哭喊声带着巨大的狂喜,狠狠撞向工棚里沉寂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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