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东小村的十月末,水泥地基熬过“月子期”的精细养护。
当沈知微坐着父亲的小轿车回到村子时,顾安正用黝黑的手掌摩挲着那灰青色的坚硬墩台。
曾经形影不离的两人之间,横亘着搬离乡村的半年时光和镇上密密麻麻的补习课程。
当沈知微小心翼翼地戳着水泥块感叹“像实验室标本”时,顾安掏出了记录养护数据的汗渍笔记本。
粉色自行车在车棚落满灰尘的真相被揭开时,新规划的自行车道成了他们跨越城乡距离的约定。
十月的尾巴扫过粤东丘陵,秋老虎的余威仍在,但到底失了盛夏那份不管不顾的酷烈。天空是洗过一般的明净湛蓝,阳光金晃晃地泼洒下来,落在顾家坡起伏的绿意和田埂上残留的稻茬上,空气里浮动着新谷晒干后的暖香,混杂着泥土和野菊微苦的清气。
村东头那片推平的土地,钢筋的骨架已然立起,沉默地指向天空。而它们的根基——那些灰扑扑的墩台和纵横的地梁沟槽,刚刚经历了一场长达七日的、堪比“坐月子”的精细养护,此刻终于褪去了覆盖其上、吸饱水分的深色麻袋片和厚厚草席。覆盖物被仔细卷起,堆放在工地一角,像卸下了沉重的襁褓。
新鲜水泥那股浓烈刺鼻、带着强烈碱腥的生涩气息,经过七天阳光的反复蒸腾与水汽的持续滋养,已消散大半。空气里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更为内敛、沉稳的,近似于暴雨过后山间岩石散发出的冷硬矿物气息。曾经滚烫、粘稠、仿佛拥有流动生命的灰色浆体,彻底凝固了。大片大片的灰青色板块沉默地卧在那里,表面不再是浇筑时的光滑水润,而是呈现出均匀、密实的磨砂质感,细小的颗粒在斜射的秋阳下清晰可见。阳光落上去,不再像最初那样被贪婪地吸收、瞬间蒸腾起氤氲热气,而是被沉稳地、甚至带点冷峻地反射回来,闪烁着一种近似金属的冷冽光泽。
周六上午,工地的喧嚣暂时平息。搅拌车巨大的铁罐沉默着,少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工人们大多得了半日闲暇,只有几个核心人物还留在现场,围绕着这片刚刚宣告“满月”的成果。
赵工头蹲在最核心、最粗壮的那个墩台旁。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印着模糊厂标的蓝色工装背心,被汗水浸得颜色更深,紧贴在虬结的背肌上。古铜色的臂膀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汗水沿着肌肉的沟壑蜿蜒而下,砸在灰扑扑的地面,洇出深色的小点,又迅速被干燥的空气吸走。他眉头习惯性地蹙着,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眼神锐利如鹰隼,一寸寸地刮过墩台表面,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纹理或可疑的痕迹。那双大手,粗糙得像百年老树的树皮,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灰黑,此刻正沿着墩台冰凉的边缘缓缓地、极其认真地摩挲着,指腹感受着那份坚硬、密实,以及微小颗粒带来的摩擦感。成了! 一股巨大的、如释重负的暖流猛地冲上喉头,堵得他鼻腔微微发酸。七天七夜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沉沉地落回了实处。
他选了几个关键点:靠近边缘容易失水的区域、中心承压最大的部位、以及柱子根部需要绝对强度的结合处。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泥土和汗水混合的味道,手腕放松,小臂肌肉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紧握的地质锤被稳稳举起,精钢的锤头在阳光下划过一道短促的冷光,精准而有力地落下!
“梆!” “梆!” “梆梆!”
清脆、短促、带着金属特有回响的撞击声,在相对安静的工地上骤然迸发,如同敲击在每个人的耳膜和心坎上。每一次锤击落下,赵工头那沾满灰尘、耳廓轮廓分明的耳朵都几不可察地微微耸动一下,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捕捉着声音的每一丝质地——没有预期中令人心惊肉跳的空洞“噗噗”声,没有沉闷预示内部疏松的“啪啪”声,只有均匀、密实、如同敲击在深山深处千万年沉积而成的坚硬花岗岩核心上的“梆梆”声!那声音短促有力,带着一种令人无比踏实的、几乎能穿透胸腔的回响。
他紧抿的、因长期缺水而有些干裂起皮的嘴角,终于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扯出一道深深的、饱经风霜的沟壑,那是疲惫到骨头缝里后终于得以喘息的、属于匠人的纯粹笑容。他再次举起锤子,小臂肌肉贲张,用上更大的力气,重重地敲击在墩台厚实敦朴的侧壁上!
“梆——!”
一声更加响亮、更加浑厚饱满的回音,如同古寺晨钟,震荡开来,在秋日的空气里传出去老远。赵工头猛地直起身,动作带着一股子豁然开朗的劲儿,对着旁边早已眼巴巴望着的王老倔和顾铁柱,重重地一点头,那动作带着千钧之力,沙哑的嗓音透着一股尘埃落定的金石之音:“硬了!都听听!这声儿,脆生!实沉!跟敲老坑里刚开出来的青石板一个样!这‘娃’的筋骨,算是扎扎实实长瓷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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