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清晨，总带着些宿醉未醒的朦胧。塔尔钦蜷伏在群山的臂弯里，仿佛一个尚未梳洗的妇人，眉眼间还残留着夜的痕迹。几缕炊烟从低矮的房舍顶上升起，是这寂静里唯一的活气，却又被晨风轻易地吹散了形骸，融进那片无垠的藏蓝里。远处传来引擎沉闷的呜咽，像是大地在睡梦中沉重的叹息。
苏念已收拾停当。她换了一身墨青色的冲锋衣裤，那颜色沉郁得像暴风雨前压境的海。那个硕大的摄影包伏在她略显单薄的背上，里面装着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与世界对话的喉舌，看着便觉得沉重。两支登山杖握在她手里，金属的杖尖偶尔轻叩地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在叩问这片沉睡的土地，又像是在为自己前行的脚步打着节拍。
周凡站在房车旁，静静地看着她，像看一尊即将远行的石像。元宝似乎也嗅到了离别的味道，不再活泼地撒欢，只是用它湿凉的鼻子，一遍遍蹭着苏念的裤脚，喉咙里发出幼兽般依恋的“呜呜”声。
“我走了。”苏念转过身，话很简单，像河滩上被水流磨光了棱角的卵石。她的目光在周凡脸上停留了片刻，那里面有山岩般的坚定，也有一丝属于远行者的、飘忽不定的惘然。她要去的地方，是连鹰隼都觉得呼吸艰难的高处。
周凡点了点头，觉得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沾湿的羊毛。他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上前，将一只灌满滚烫酥油茶的军用水壶，和几块用油纸仔细包好的风干牦牛肉，塞进她背包侧边的网兜里。“路上，垫一口，挡挡寒气。”他的话也像这高原的空气，稀薄，却带着实实在在的暖意。
苏念没有推辞，甚至没有道谢。有些情谊，言语反倒显得轻了。她只是抬手，用力紧了紧背包那看似纤细实则坚韧的肩带，那动作熟练得已成为身体的本能。她又弯下腰，用带着磨砂手套的手，用力揉了揉元宝毛茸茸的头顶，然后便转过身，迈开了步子。她的身影，很快便被那条蜿蜒着伸向云雾深处的土路吞没了，被那些在风中疯狂舞动、色彩斑驳得像破碎彩虹的经幡所淹没。那些经幡啊，日日夜夜，不休不眠，诵念着无人能懂的经文，把世人的祈愿与迷茫，一遍遍说给冷漠的天地听。
周凡站在原地，望着那空荡荡的、仿佛通往天际的山路，直到眼睛被风吹得发涩，才缓缓挪动脚步。回到房车里，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食物暖香与皮革气味的热气包裹了他，却驱不散心头那一点空茫。元宝跳上沙发，把下巴搁在冰凉的窗沿上，依旧固执地望着窗外，黑亮的眼睛里，映着外面苍黄冷硬的山色，和一片空无。
这一日，时光仿佛被冻住了，过得格外黏稠而缓慢。周凡着手整理之前拍摄的素材，屏幕上，冈仁波齐时而清晰如洗，每一道岩壁的纹理都纤毫毕现；时而又被翻涌的云雾彻底遮蔽，像个戴着厚重面纱的神只，不肯轻易以真面目示人。他带着元宝在驻地附近漫无目的地走，脚下的砾石和冻土发出“咯吱、咯吱”的单调声响，像是时光碎裂的声音。他生火做饭，锅里翻滚的方便面，散发出工业时代虚浮而热烈的香气，却勾不起什么食欲。可他的心思，总像系着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线的另一端，牢牢牵着那个走在天路上的人。他想象着她在哪个陡峭的坡口停下来扶着膝盖喘息，在哪片被风雪磨损的经幡下驻足调整镜头，那黑黢黢的镜头后面，又对准了怎样一张被高原阳光雕刻过的、写满故事的脸。
直到午后，太阳斜斜地挂在天边，失去了正午的威力，那部沉默了对讲机突然“刺啦”作响，传来了带着强烈电流杂音的人声，像是从另一个遥远而艰难的世界挣扎着传递过来。
“周凡……收到吗？完毕。”
是苏念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被风撕裂般的喘息。
“收到！念姐，请讲！完毕！”周凡一把抓起对讲机，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已到……止热寺附近。信号……还行。拍到些……东西。你那边……怎样？完毕。”
“一切正常！元宝也好！完毕！”
“好……保持联系……电量……晚上少开……完毕，结束。”
通话突兀地断了，那短暂的、夹杂着剧烈喘息和电流噪音的交流，却像一颗投入万年冰湖的石子，在周凡心里漾开了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知道她安好，知道她仍在用那冰冷的机器，固执地捕捉着她眼中温热的世界，这便足以慰藉这漫长而焦灼的等待。高原上的牵挂，就是这样，不声不响，却有着穿透心肺的力量。
第二日，是翻越卓玛拉山口的日子。周凡对那个地方心知肚明，地图册上的一个名词，却是无数转山者肉体和精神的炼狱入口。海拔近五千七百米，空气稀薄得如同虚幻，风是实体化的酷刑，冷是钻入骨髓的钢针。他几乎能在脑海里勾勒出，苏念是如何背着那座小山似的行囊，在无尽的、令人绝望的碎石坡上，一步一步，用近乎枯竭的体力，去丈量信仰那虚无缥缈的尺度。他坐立难安，在狭小的房车空间里来回踱步，最后只能反复擦拭着那些相机镜头，仿佛那光滑的玻璃镜片上，能凭借意念映出她此刻艰难跋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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