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微亮,傅承愈便带着顾非晚策马赶往城郊的清虚观。晨露打湿了马蹄,一路扬起的尘土混着草木清气,倒比往日多了几分沉郁。顾非晚攥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眼角余光瞥见傅承愈紧抿的唇线——自昨日从道观折返,他便没怎么说话,唯有指尖摩挲腰间玉佩时,才能看出几分按捺不住的躁动。
快到观门时,傅承愈忽然勒住马。顾非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猛地一沉——那道观青灰色的门檐下,秦老道正背着手站着。晨光透过稀疏的树影落在他身上,把那袭洗得发白的道袍照出几分陈旧的暖意,可他佝偻的脊背却像被什么重物压着,连带着周遭的风都滞涩了几分。
“他在等我们。”傅承愈的声音带着清晨的凉意,缰绳在掌心转了半圈,马蹄踏着石板路缓缓上前。
离得越近,越能看清秦老道的模样。他花白的头发用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大半张脸。可当两人走到跟前,他缓缓抬眼时,顾非晚还是倒吸了口气——那双往日里总带着几分狡黠的眼睛,此刻肿得像核桃,眼尾泛着深紫的青黑,眼下的皱纹里还嵌着未干的泪痕,分明是恸哭过一场。
“秦道长。”傅承愈翻身下马,声音听不出情绪,可垂在身侧的手却悄悄握成了拳。
秦老道望着他,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哑着嗓子开口:“殿下……老道在这儿等您许久了。”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涩意,“进观里说吧,外头风大。”
进了观门,才发现院子里早已扫过,石桌上摆着三只粗瓷茶杯,旁边的炭炉上温着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细泡。秦老道亲手斟了茶,水汽氤氲中,他的眼神愈发浑浊:“这茶是后山采的野茶,不比宫里的贡茶金贵,却也清净。殿下,顾姑娘,尝尝吧。”
傅承愈没动茶杯,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道长昨夜,似乎没睡好。”
秦老道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指腹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望着杯底沉浮的茶叶,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是,没睡好。不光是昨夜,这十几年,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顾非晚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杯壁的温热透过指尖传来,却压不住心底的寒意。她看向傅承愈,见他下颌线绷得笔直,显然也在极力克制情绪。
“殿下,”秦老道忽然抬起头,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开,“这件事,我压在心底十几年了。有时候夜里惊醒,总觉得胸口堵得喘不上气,像是有块石头压着。”他顿了顿,声音愈发嘶哑,“我当年是钦天监监正,掌观天象、定历法,按理说,凡有异动都该如实禀报。可那天……那天我收了钱。”
傅承愈的指尖猛地收紧,骨节在衣袖下泛出青白。他端起茶杯的手停在半空,氤氲的水汽模糊了眼底的情绪,却掩不住那一闪而过的冰寒。
秦老道垂下眼,枯瘦的手指在粗糙的石桌上反复摩挲,像是在描摹什么看不见的痕迹:“那笔钱沉甸甸的,捧在手里时,烫得我手心发疼。可我终究是没能推开。”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那天的星象本不是凶兆——钦天监彻夜观测,明明是东方有祥瑞微起,虽尚在初显之态,却已是国泰民安的预兆。可来人却逼着我改,要我在奏报里写‘妖星降世,主后宫有妖孽转世,将致全国大旱’。”
顾非晚的呼吸骤然一窒。祥瑞变妖星,一字一句皆是刀,这哪里是改星象,分明是要借天象之名,行构陷之事。
“我拿着那笔钱,回了钦天监的观星台。”秦老道的声音开始发颤,眼角的皱纹里渗出细密的泪珠,“案牍上的朱笔已经蘸好了墨,旁边摆着空白的星象记录册。我盯着那册子看了半个时辰,心里像有两个声音在吵——一个说‘不能改,这是要遭天谴的’,另一个却说‘改了吧,没人会知道的’。”
他抬起手背抹了把脸,泪水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打湿了胸前的道袍:“最后……我还是动了笔。把‘东方祥瑞初现’改成了‘妖星犯宫,主旱’。就这一笔,把吉兆改成了凶兆,把本该护佑的光明,生生扭成了杀人的利器。”
傅承愈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握成拳,指节相碰的轻响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他想起七岁那年的秋祭,祭坛下的火把把夜空烧得通红,他被侍卫从方嬷嬷怀里夺走,死死按在观礼台的柱子上,眼睁睁看着母妃被人拖拽着走向祭台中央。那些人说她是妖妃转世,说大旱是因她而起,要将她活活烧死献祭。母妃回头望他时,鬓边的珠花在火光里闪了闪,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活下去”。直到烈焰吞没那抹素白的身影,他的指甲还深深嵌在掌心的皮肉里。
“改了记录的那天晚上,我就开始做噩梦。”秦老道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梦见东方的祥瑞变成流火,一颗一颗砸在祭坛上;梦见先皇后在火里望着我,眼神里没有恨,只有悲悯,那眼神比任何斥责都让我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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