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大学那熟悉而又略显肃穆的苏式主楼,在冬末春初略显萧瑟的阳光下,将我的身影拉得细长。
就在昨天,我还是全县瞩目的焦点,是胸前戴着大红花、手里捧着“先进个人”烫金证书的模范知青,是李书记口中“知识青年与工农结合典范”的韩浩同志。那份荣誉,沉甸甸的,不仅在于它本身的意义,更在于它承载着韩家村老少几个月来在我带领下,依靠着超越时代的土法增产技术和现代化管理雏形所换来的、实实在在的丰收。
县里的意思再明确不过——要组织一场轰轰烈烈的巡回演讲,让“韩家村经验”在清徐县乃至更广范围内开花结果。这无疑是这个时代对个人最高的肯定与期许之一。
然而我,这个灵魂来自二十一世纪,深刻理解“流量”、“曝光”与“务实”边界的95后,却在那一刻,做出了让李书记既失望又有些不解的决定。
“李书记,”我当时揉了揉因为连续讲话而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语气诚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您的厚爱,县里的重视,我心领了。这份荣誉,是属于韩家村每一位乡亲的,我韩浩不过是赶上了好政策,做了点分内事。”我话锋一转,抬出了无可指摘的理由,“您看,我这趟回村落下的课程实在太多了。清华的课业压力不小,基础不打牢,将来怎么用更扎实的知识回报国家?总不能舍本逐末不是?学业,才是我当前的首要任务。”
这番话,冠冕堂皇,情真意切,直接把李书记满腹的动员稿给堵了回去。李书记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表情可谓是精彩纷呈。先是如同喝了蜜般欣慰——看看,咱们的先进分子多觉悟,荣誉面前不忘学习!紧接着,那欣慰就变成了掺杂着苦涩的无奈——他原本指望着韩浩这根“独苗”(清徐县唯一拿得出手的先进典型)能好好在兄弟公社乃至县里露露脸,给他、也给清徐长长脸呢!这下好了,计划全泡汤了。
“浩娃子啊……”李书记拍着我的肩膀,力道重得像是要把我钉在地上,“你这……你这思想境界是高了,可咱县里的宣传工作……”他咂咂嘴,最终化作一声长叹,“罢了,罢了,学习要紧,学习要紧!回去代我向清华的老师们问好!”
虽然战略性放弃了巡回演讲,但我在县里停留的两天,依旧没能逃脱“话痨”的命运。
第一天,从早到晚,我就像个被上了发条的留声机,不是在各个单位、座谈会上做着精简版(但依旧冗长)的报告,就是被各级领导、好奇的同志们围着问话。
“韩浩同志,你们那个堆肥的碳氮比具体是怎么把握的?”
“小韩啊,听说你还搞了劳动积分制?细说说,怎么避免平均主义?”
“韩浩同学,你是如何平衡理论学习与实践生产的?”
……
问题五花八门,热情如火如荼。开始的时候,我还能凭借着那份刚刚受奖的激动和责任感,慷慨陈词,恨不得把肚子里的那点现代知识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大家听。
到了下午,我的嗓音就开始变得沙哑,像是一台缺少润滑的老旧机器,每一次发声都带着毛刺。
第二天醒来,我只觉得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沙子,咽口唾沫都疼。我不得不有意识地减少说话频率,并且把音量压底。(心态更是如同坐了一场过山车,从最初的激昂澎湃,迅速滑落至无奈的迎合与机械的应答。我脸上保持着礼貌而不失热情的“韩氏标准微笑”,心里却在疯狂吐槽:“老天爷,我这辈子前二十几年加起来说的话,都没这两天多!再这么下去,我非得去耳鼻喉科报道不可!”
当我终于踏上返回北京的列车,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时,竟生出一种近乎“越狱”成功的庆幸感。
回到阔别数周的清华园,那浓郁的学习氛围、熟悉的草木气息,才让我真正松弛下来。
放下简单的行囊,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图书馆恶补功课,也不是回宿舍整理内务,而是揣着那本用红绸布精心包裹的“先进个人”荣誉证书,径直走向了女生宿舍楼。
我知道,有一个人,一定在等着他回来,比任何人都更迫切地想要分享这份喜悦。
在宿舍楼门口等了一会儿,就看到林雪晴像一只轻盈的燕子般飞了出来。她穿着一件这个年代常见的藏蓝色棉猴(棉大衣),围着一条红色的毛线围巾,衬得小脸愈发白皙明净。看到韩浩,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落入了星辰。
“浩哥!你回来啦!”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显而易见的欢欣。
“嗯,回来了。”我笑着,将手里的红绸布包递过去,“喏,给你带的‘土特产’。”
林雪晴疑惑地接过来,入手是硬硬的封面质感。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红绸布,当那本印着国徽和“先进个人”字样的烫金证书映入眼帘时,她“啊”地低呼一声,双手猛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圆圆的,难以置信地看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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