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里别有一番天地。靠里墙的位置,用废旧木板和砖头搭了个简易的棚子,下面堆放着王师傅的一些个人工具和捡来的、他认为或许还有点用处的“宝贝”。旁边甚至还有一个用旧铁桶改造成的、小小的取暖炉,虽然此时并未生火,但足以显示这里是他经营多年的“领地”。两人就在棚子外找了两个表面相对平整的旧木墩坐下,这算是“客厅”了。
陈醒熟练地拧开二锅头的瓶盖,一股浓烈醇厚的酒香立刻弥漫开来,冲淡了空气中的铁锈味。他将酒瓶先递给王师傅。王师傅也没多客气,接过来,仰头就“咕咚”灌了一小口,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长长地“哈”出了一口气,仿佛将一身的疲惫和尘封都随之吐出。陈醒自己也对着瓶口喝了一小口,那股火辣辣的感觉从口腔直烧到胃里,却奇异地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又将花生米的纸包摊开,放在两人中间的木箱上。
几口酒下肚,伴随着几粒香脆的花生米,王师傅原本略显紧绷的面部线条柔和了许多,眼神也活泛起来。他的话匣子果然比上次仅抽烟时更松动了些,开始主动说起今天整理废料时,发现了一个哪个年份的旧轴承,品相如何,或许拆开清理后,里面的滚珠还能派上点用场等等。
陈醒耐心地听着,不时点头表示赞同和感兴趣,并没有急于直奔主题。他知道,对于王师傅这样的人,直奔目的可能会引起警惕或反感,需要铺垫,需要引导。他巧妙地将话题从废料仓库的“收获”,慢慢引向了厂里一些老旧设备的运行和维修状况。
“王师傅,您见识广,经手的东西多。像咱们厂里,有些车床用了十几年了,精度肯定不如新设备,但任务紧的时候,不也得顶上去?我听说,有时候零件坏了,一时半会儿配不到原厂的,老师傅们就得想办法自己加工个临时的顶上,保证生产不停,这里面门道肯定很多吧?”陈醒状似随意地问道,又给王师傅递过去几粒花生米。
这个话题显然搔到了王师傅的痒处。他哼了一声,带着点老一辈技术工人特有的、对现代精密设备既尊重又略带“不服”的复杂情绪:“那是!现在的年轻娃,太依赖新家伙、标准件了。早些年,咱们有啥?有啥用啥!车床的丝杆磨损了,间隙大了,咋办?等着进口?黄花菜都凉了!咱们就得想办法,用差不多的钢材,自己想办法车、自己淬火,调整装配间隙,虽然可能用不了原装那么久,但顶个半年一年,完成生产任务绝对没问题!”
他越说越起劲,又灌了一口酒,脸颊泛起些微红晕:“还有那液压机的密封圈,老化了漏油,急死个人!买不到一模一样的?那就找耐油的橡胶皮,甚至有时候用牛皮,自己比划着尺寸剪,浸上油,装上也能顶一阵子!关键是你得懂它的原理,知道它要求的是密封、是耐压,然后就在手头能找到的材料里,找最能满足这个要求的!死抱着图纸和标准,那遇到急事就只能干瞪眼!”
陈醒心中一动,知道火候差不多了。王师傅这番话,几乎已经点明了解决问题的核心思路——“理解原理,寻找功能替代,利用现有材料”。
他适时地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扰:“王师傅,您这话真是说到点子上了!原理懂了,就能活学活用。不过,有些特别精密的设备,对零件要求太高,比如材质、硬度、公差什么的,差一点都不行,这种时候,想找个临时替代的,是不是就特别难了?就像……”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组织语言,然后才像是忽然想起似的说道:“就像我今天在处里听说,三车间那几台新来的德国辊压机,好像就出了点问题,说是一个什么特殊的紧固件坏了,库存没了,国内还一时半会儿做不了,把处长和采购科他们都急得团团转,听说要是解决不了,生产线都得停,损失可就大了。”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王师傅的反应。
听到“德国辊压机”、“特殊紧固件”这几个词,王师傅端着酒瓶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皮,那双因年岁和辛劳而略显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看了陈醒一眼,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了然。他没有立刻接话,而是拿起一颗花生米,慢条斯理地剥开红色的外皮,将花生仁丢进嘴里,细细咀嚼着,仿佛在品味,又像是在思考。
仓库里一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远处隐约的机器轰鸣和王师傅咀嚼花生米的细微声响。陈醒没有催促,他知道,王师傅这样的老师傅,做事说话都有自己的节奏和考量,尤其是在涉及具体技术难题的时候,更需要谨慎。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王师傅才将口中的花生米咽下,又抿了一小口酒,目光投向那堆废旧的零件,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却带着一种沉淀了岁月和经验的分量:
“德国机器……是讲究。他们的螺丝螺母,有时候都跟咱们常用的不太一样。”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能不能做,而是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你说的,是不是那种……双头的?两头都能拧螺母,中间光杆,带内六角坑,材质摸上去感觉特别沉,特别硬,敲起来声音很脆的那种?”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