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点灯火,仿佛是黑沉海面上唯一的浮标,牵引着林昭的目光。
他策马缓行,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那户破旧民居的百步之外。
阿岩勒住缰绳,正欲上前驱散,却被林昭抬手制止。
透过那狭窄的窗缝,能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正伏在桌前,聚精会神。
桌上一盏小小的油灯,灯芯被捻得极细,只放出豆大一点光亮,在暗夜里如萤火般跳跃,映得墙壁上人影微微晃动。
油膏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偶尔一缕青烟袅袅升起,钻出窗缝,带着一股微焦的桐油味,在夜风中飘散。
那孩子握着一截烧黑的树枝,在一块磨平的石板上,一笔一划地抄写着什么——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腕微微颤抖,却始终不肯停顿。
林昭的目力远超常人,即便隔着这么远,也看清了石板上那几个歪歪扭扭却又极尽工整的字——《净水三法》。
那是他颁布新政后,命人刊印分发给各寨学堂的简易手册,教导百姓如何过滤浊水、沉淀杂质、煮沸防疫。
在水源并不丰沛的北地六寨,这本小册子比金子还贵重。
灯火下,那孩子似乎写得累了,他停下笔,用冻得微红的小手揉了揉眼睛,指尖蹭过眼角时留下一道淡淡的灰痕。
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石板上的字迹擦去,又重新开始,仿佛要将这三条活命的法子,深深刻进骨子里。
石板粗糙的触感磨着他掌心的老茧,每一次书写都像在心头刻刀。
林昭驻足良久,心中那根因账册舞弊而紧绷的弦,忽然被这幅景象拨动了。
他没有惊动那户人家,只是调转马头,缓缓向回走去。
夜风拂过他的脸颊,带来一丝凉意,也带来了一丝明悟。
“阿岩,”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说,若这北寨的账册弊病,就如方才那点灯火,看似微弱,却只照亮了他们想让我们看到的一角,我们又该如何窥得全貌?”
阿岩跟随林昭多年,也算心思敏捷,但此刻却被问住了,他思索半晌,只能老实回答:“主公,账目繁杂,盘根错节,若对方有意隐瞒,只怕……只怕难于登天。”
林昭嘴角却勾起一抹难测的笑意,他勒停战马,回头望了一眼那已经融入夜色的小小光点,幽幽说道:“眼盲,反而能用心去算;耳聋,反而能避开俗世纷扰。我们查的不是账,是人心。人心,是会说谎的,但身体的本能,却诚实得很。”
他眼中精光一闪,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血战睢阳的城头。
那时,敌军为掩盖攻城器械的调动,夜夜擂鼓,声震四野。
所有人都被鼓声迷惑,唯有他,命人取来数十个空水缸倒扣于地,自己则伏在缸上,摒弃一切杂音,只倾听那通过大地传来的、战鼓也无法掩盖的檑木滚动的低沉震动声。
一夜之间,他便精准判断出了敌军主攻的方向和云梯的数量,从而设下埋伏,大破敌军。
“明日,传周九和小哨来见我。”林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设‘静室听账’。”
次日,北寨最大的粮仓内,一间终年不见天日的暗室被清了出来。
周九,那位因伤致盲但心算能力超凡的老兵,被请到了室内中央,双眼蒙着黑布,正襟危坐。
他的对面,是负责西仓账目的账房先生,此刻已是冷汗涔涔。
“开始吧。”林昭的声音从暗室外传来,平静无波。
账房先生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地发出一声吞咽的“咕咚”声,随即颤抖着声音开始念诵去年秋收到今年开春的流水账目:“西仓,庚寅年秋,入库……入库新谷一千三百石……”
他的声音在密闭的暗室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辨,连气息的颤动都被墙壁反复折射,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而在隔壁的柴房里,一个身影瘦小如猴的孩子,正蜷缩在一堆干草垛中。
他便是小哨,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曾靠偷听市井交易、模仿账房念账维生,练就了一双能分辨呼吸节奏与语调微变的耳朵。
此刻,他手里握着一截细细的竹哨,侧耳倾听着隔壁传来的每一个音节。
干草扎得他手臂发痒,但他一动不动,连睫毛都不曾眨一下。
账房的声音时而流畅,时而滞涩。
当他念到某一笔入库数目时,声音明显顿了一下,喉间挤出半声卡顿,随即又加快语速,仿佛想一掠而过。
柴房内,小哨的竹哨无声地凑到唇边,轻轻吹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嘀”,紧接着,是一阵模仿粗重喘息的“呼……呼……”。
一连三轮账目口述完毕,账房先生已是口干舌燥,衣衫湿透,腋下洇出大片深色汗渍。
暗室的门被拉开,阳光涌入,刺得人睁不开眼。
周九缓缓摘下眼罩,适应了片刻光亮后,他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看”向林昭,沉声道:“禀主公,西仓去年秋收的账目,前后核对三次,数额对不上。其中一笔新谷入库,虚增了二百四十石。念到此处时,记账人前后停顿了三次,呼吸明显急促,必有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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