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百户寨的炊烟比往常更早升起,汇成一股肉眼可见的白色狼烟,直冲云霄。
晨风微凉,带着湿土翻涌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新烧香烛的清冽与草木灰烬的焦味,仿佛大地在呼吸之间吐纳着庄严的誓约。
远处山脊上,几缕残雾尚未散尽,在初阳下泛出淡金,宛如神只垂落的轻纱。
空气里弥漫着新翻泥土的腥甜与祭祀香烛的清冽,混杂成一种庄严而又充满生机的味道。
打谷场中央的土坛被昨夜雨水微微润湿,踩踏过的脚印还留着深浅不一的凹痕,指尖拂过坛边黄泥,粗粝中透出温热——那是无数双手连夜夯筑的余温。
寨子中央的打谷场上,一座临时搭建的土坛高高耸立。
坛身由红壤与稻草混筑而成,边缘插着五色小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面无声招展的战鼓。
坛上没有金银玉器,只供奉着五谷、清酒,以及一柄被擦拭得锃亮,仿佛能映出人影的铁锹。
有人悄悄献上一柄精铜铸就的小铁锹,说是照着林帅那柄血染的真物一比一打造,愿后继有人。
这小锹并非寻常玩具,而是陈九章命匠人耗三日之力精心铸造,只为今日之用,此刻正静静躺在长命锁与笔墨纸砚之间,泛着冷而坚定的金属光泽。
那是林昭的铁锹,是那柄曾在尸山血海中刨出过生路的铁锹。
百姓们自发地将它与土神牌位并列,口中念念有词,眼神虔诚得如同朝圣。
他们拜的不是神佛,而是活生生的希望。
林昭站在人群前,玄色劲装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如松。
衣料紧贴肩背,已被晨露浸出一圈深色,袖口磨得发白,却依旧整洁利落。
他身后,是百户寨、千户营乃至从三州之地赶来的汉子们,他们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纹路里都刻着苦难的记忆。
有人拄着拐杖,有人空荡的袖管随风飘荡,可他们的脚步整齐划一,踩在夯实的地面上发出沉闷回响,如同大地的心跳。
但今日,他们的眼中没有泪水,只有一种压抑了太久的火焰,在看到土坛上那柄铁锹时,熊熊燃烧。
“开耕!”
随着族老一声嘶哑的呐喊,林昭迈步上前,双手紧握锹柄,掌心传来冰凉而熟悉的金属触感,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
他深吸一口气,鼻腔再次灌满泥土与香火交织的气息,猛地刺入土坛!
铁锹切入黄土的刹那,发出“嗤”的一声闷响,像是大地终于开口说话。
“吼!”
身后数千汉子同时发出一声压抑在胸腔深处的咆哮,那声音汇成一道洪流,震得地面微颤,连树梢上的鸟雀也惊飞四散。
声浪滚滚而去,仿佛要将这片土地沉睡千年的怨气尽数吼散。
他们曾用膝盖丈量过这片土地的绝望,今日,他们要用脊梁撑起它的未来。
就在这万众瞩目的时刻,人群外围忽然一阵骚动。
车轮碾过碎石的咯吱声由远及近,一辆朴素的马车缓缓驶来,帘布掀开,走下一位清丽的妇人,她怀中抱着一个襁褓。
晨光落在她眉间,映出细密的风霜痕迹,可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如泉。
妇人眉眼温婉,却自有一股风霜也磨不去的坚韧。
“苏娘子!”有人认出了她。
正是苏晚。
她抱着孩子,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径直走向土坛下的林昭。
她的布鞋踩在湿润的泥地上,留下浅浅印痕,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她的眼中没有全寨人的狂热,只有对眼前这个男人的心疼和温柔。
“今日是你三十生辰,也是安儿周岁,我特地带他回来,让你亲手为他行抓周之礼。”苏晚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林昭耳中,让他浑身一震。
他有多久没过过生辰了?
在战场上,每一个活着的明天都是恩赐。
他怔怔地看着苏晚怀中的婴孩,那孩子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
小手攥成拳头,又松开,指尖柔软粉嫩,轻轻蹭着母亲的臂弯。
这是他的儿子,林安。
他曾无数次在梦中描摹过他的模样,可当真切地看到这张小脸时,一股前所未有的陌生和紧张攫住了他。
孩子的呼吸轻柔均匀,带着奶香与暖意,拂在他心上,竟比千军压境更令人战栗。
苏晚将孩子递过去。
林昭那双曾挽千钧强弓、斩无数敌酋的手,此刻却僵在半空,竟不知该如何去接。
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动作笨拙得像个初上战场的毛头小子。
“你连史朝义的十万大军都打过,还怕一个奶娃娃不成?”苏晚忍不住轻笑出声,眼角却有些湿润。
她的笑声驱散了林昭的紧张。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从苏晚手中接过那小小的、温暖的身躯。
孩子入手极轻,却又重若千钧,仿佛整个天下的分量都压在了他的臂弯里。
肌肤相触的瞬间,一种奇异的震颤自指尖蔓延至心脏——这是血脉相连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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