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割裂长空。
这支从吐蕃边境归来的队伍,已在黄沙与霜雾中跋涉了整整二十日。
战马口鼻喷着白气,鬃毛结满霜粒,蹄下碾碎的是千里冻土;将士们面如风雕,胡须上挂着冰碴,铠甲缝隙里嵌着西域的黄沙。
当陇州的最后一座烽燧在身后化作天际一抹黑影,前方已是京畿沃土——那片被渭水滋养、被宫阙笼罩的故土。
铁生忍不住勒马靠近,声音在风中有些颤抖:“将军,陇州已过,前方便是京畿之地。是否……放缓行军,静候朝廷诏命?”
他的话音未落,一阵尖锐的呼啸掠过耳际,是北风卷着砂砾抽打在头盔上的脆响。
远处枯草伏地,如遭无形巨手压弯,天地间只余下这一支沉默前行的队伍。
没有人回应。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个如山岳般沉稳的背影上。
林昭没有回头,也没有看身后那支百战余生、甲胄斑驳的雄师。
他的视线,被道旁一盏孤独的驿灯牢牢锁住。
那是一盏早已熄灭的灯,铜罩蒙尘,灯芯焦黑,仿佛已被遗忘多年。
灯下的木牌在无数个日夜的风雨侵蚀下已然斑驳,漆皮剥落,裂纹纵横,可那牌上用刀锋刻下的两个字,却仿佛融入了木头的骨血,历久弥新——林安。
指尖触到那凹陷的刻痕时,一股粗粝的触感从指腹传来,像是抚过旧伤疤。
那不是普通的雕刻,每一笔都深得见木纹,带着某种近乎执念的力道。
他记得那夜,苏晚跪在雪地中,用短匕一下一下剜进冻硬的木头,指节冻得发紫,嘴里呵出的白气在灯影下缭绕如烟。
他翻身下马,厚重的战靴踏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声,震得脚下细小石子微微跳动。
雪粒随风扑在脸上,刺得皮肤生疼。
他走到灯前,布满厚茧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两个字,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梦。
指腹摩挲间,仿佛还能嗅到一丝极淡的松香——那是当年苏晚涂在木牌上的防水漆。
这一刻,他不是镇西将军,不是令天下藩镇胆寒的杀神,只是一个归心似箭的丈夫。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诏令可迟,军心不可滞。”
他猛然转身,深邃的目光扫过众将,那眼中的寒芒让凛冽的冬风都为之一窒。
铁生下意识缩了缩脖颈,仿佛有冰针扎进皮肤。
“传我将令:全军换常服,卸甲收旗!以老马带领的民夫队为先导,军医营居中,主力大军殿后。我们不是来攻城的,是回家的。要像一支归乡之‘师’,而不是一支征伐之师!”
老马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露出一口黄牙:“好嘞!俺那宝贝驴车,总算能走一回头阵了!”话音未落,他已听见身后传来窸窣声响——士兵们正解开包袱,取出藏了许久的粗布衣衫,褪下铁甲时金属碰撞声清脆而沉重,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而在八百里外的长安城,皇城深处,紫宸殿的帘幕正被一阵冷风吹得轻轻晃动。
代宗李豫终于在摇摆不定中下定了决心,朱笔一批,一份足以震动天下的诏书就此拟定:“着镇西将军林昭即日入朝,加同平章事,参议军国!”
这几乎是人臣之极,等同于将半个朝堂交到了林昭手中。
宦官高德亲自监督着信鸽发出,鸽哨声刺破了长安上空灰蒙蒙的阴云。
然而,当信鸽消失在天际,他却转身对身后的心腹低语:“立刻备快马,将诏书副本连夜送往陇右节度使府!告诉那边的人,天,要变了。”
他比谁都清楚,林昭,绝不会等。
那头从血海里爬出来的猛虎,一旦嗅到了京城的味道,任何旨意都将是迟来的废纸。
果不其然,当朝廷的使者快马加鞭,人马俱疲地追至咸阳桥时,只看到宽阔的渭河上,碎裂的浮冰如刀刃般翻滚,天地间一片空旷萧索,哪里还有半支军队的影子。
守桥的老卒缩着脖子,回忆道:“昨夜风雪大得邪乎,后半夜里,俺迷迷糊糊听见桥面上传来闷雷似的马蹄声,碎得听不清有多少,但那动静,像是整片大地都跟着在抖……”
使者望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大军已过。
林昭的部队如同一道无声的暗流,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长安西郊。
没有旌旗蔽日,没有甲光向日,只有一列列穿着朴素衣衫、面带风霜的汉子,沉默地前行,未曾惊扰任何一个坊间的百姓。
“老马,”林昭的声音平静无波,“将我们从吐蕃人手里缴获的粗盐、干草,分发给各里坊的百姓。告诉他们,这是镇西军带回来的年货。”
“陆文远,”他又转向随军的文书,“命军医营即刻分散巡诊,专为那些贫苦人家里有冻伤病患的看诊,药材汤剂,一律免费。”
命令一下,沉寂的队伍立刻活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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