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是震天的欢呼,三军将士的吼声几乎要掀翻赤岭的夜空,庆贺着这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大捷。
雪粒在狂风中横扫,打在牛皮大帐上噼啪作响,远处火把连成一片流动的赤河,映得山脊如血染。
然而,这足以融化冰雪的狂热,却一丝也透不进镇西将军林昭的中军大帐。
帐内,一灯如豆,在寒风的缝隙中挣扎摇曳,昏黄的光晕映着他坚毅却难掩疲惫的侧脸。
烛泪层层叠叠堆在灯台边缘,像凝固的时间。
他指尖摩挲的,是一封早已被体温捂热的信,纸面微潮,带着淡淡的药香——那是苏晚半月前从长安寄来的最后一封信,字迹因主人的虚弱而显得有些飘忽,墨痕时浓时淡,仿佛写一句便需歇息片刻。
“阵痛已频,稳婆说七分险。我不惧死,只怕孩子不见父颜。”
短短数语,字字如刀,剜着林昭的心。
他闭了闭眼,鼻腔里似又闻到那年春日长安城外杏花蒸腾的甜香,耳边响起她轻声念诗的嗓音。
可此刻,只有帐布猎猎、炭盆里木柴偶尔爆裂的轻响,和自己沉重的呼吸。
他在赤岭雪谷设下天罗地网,断了吐蕃十万大军的粮道,将不可一世的论莽热逼入绝境。
他算尽了天时地利,算计了敌军的每一步动向,却唯独算不到千里之外妻儿的生死。
什么大捷,什么功勋,在“七分险”这三个字面前,都轻如鸿毛。
他缓缓合上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留下浅浅的折痕。
帐外的欢呼声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像铁针扎进太阳穴。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撕裂了营地的喧嚣,径直冲向中军大帐。
雪尘飞溅,夹杂着金属甲片碰撞的脆响。
亲兵阿全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脸上混着风雪和狂喜,睫毛结霜,声音都变了调:“将军!长安八百里加急!苏娘子……苏娘子她……”
林昭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投下迫人的阴影,帐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他死死盯着阿全,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说!”
“苏娘子昨夜子时分娩,难产逾十二个时辰,稳婆以秘法破腹取婴,竟得母子俱安!然伤重气绝,三日未醒,太医皆言命悬一线……是个公子!稳婆说从未见过如此凶险的场面,也从未见过苏娘子这般坚毅的女子!已经取名林安,苏娘子说,寓意‘安西永定’!”
林昭只觉得脑中一声巨响,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都在瞬间远去。
他猛地掀开帐帘,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片灌了进来,吹得灯火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冷意如刀割过脸颊,他却恍若未觉。
他望着天上那轮清冷的明月,胸口剧烈地起伏,那股憋了数月的血与火、生与死的巨大压力,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滚烫的热流,冲刷着四肢百骸。
指尖微微发颤,喉头哽咽,却终究没有出声。
许久,他一言不发,转身回到帐中,抽出腰间那柄饮血无数的佩刀。
在帐外亲兵惊愕的目光中,他一步步走到雪地中央,将锋利的刀刃狠狠插入厚厚的积雪之中,没至刀柄。
刀身嗡鸣,余音在寂静中回荡。
而后,这个在尸山血海中都未曾弯过膝盖的男人,整理衣甲,朝着东方长安的方向,长跪不起,以头抢地。
三拜之后,额头已是一片血肉模糊,融化的雪水混着血丝,在雪地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良久,他缓缓抬头,望向天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见那盏为他点亮的灯。
而在那灯火深处,一个女子正以生命为墨,书写着另一种征战。
长安城内,苏晚的卧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苦涩中夹杂着艾草焚烧后的焦香。
窗纸上透进一缕晨光,照见空气中浮游的尘埃。
她斜倚在病榻上,面色白得像纸,额角沁着冷汗,腹部的伤口每一次呼吸都会带来撕裂般的疼痛,仿佛有钝器在体内搅动。
可她的手却没有停下。
一旁的侍女不断为她研墨,手腕微微发抖。
她则在一卷竹简上奋笔疾书,笔尖划过竹片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春蚕食叶。
墨迹未干,已有几处被颤抖的手抹开。
挚友陆文远前来探视,一进门便被这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快步上前,看着那竹简上清晰的字迹——《产难十三方》初稿,不由得又急又气:“晚娘!你这是做什么!如此虚弱,何苦还要着书立说,不要命了吗?”
苏晚抬起头,对他虚弱地一笑,那笑容却带着一股惊心动魄的力量:“文远,我若不死,此法便可救天下千千万万个如我一般的女子。将军在边关断敌粮道,救的是大唐的兵。我在这深宅之内,断的是女人的死路,救的是大唐的根。”
话音未落,一阵猛烈的咳嗽涌上喉头,她捂住嘴,一缕刺目的鲜血从指缝渗出,滴落在竹简边缘,像一朵骤然绽放的梅花。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