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墙的风,裹挟着陈腐的土腥味,卷起细碎沙砾,打在林昭的玄色披风上,发出簌簌的轻响,像无数枯叶在暗夜里低语。
他没有立刻行动,只是静立在残破城墙的阴影里,像一尊融入黑夜的雕像,唯有额前碎发被风撩动,偶尔掠过他冷峻的眉骨。
片刻后,他抬手,一个简单的手势,身后的影骑便如鬼魅般散开,脚步无声,如同夜雾渗入缝隙,悄然封锁了旧仓的所有出口。
林昭亲自上前,脚步轻得像猫踏过枯枝,每一步都避开了碎石与瓦砾,只留下几乎不可闻的窸窣声。
越是靠近,那一下下沉闷的挖掘声就越是清晰,混着铁锹刮擦石块的刺耳摩擦,带着一种绝望的执拗,在寂静中回荡。
他绕过坍塌的院墙,月光如霜洒落,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跪在地上,用一柄豁了口的铁锹,费力地从一个刚挖开的深坑里往外刨着什么。
那是个老农,身上的补丁摞着补丁,粗麻布衣被汗水浸透,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次将铁锹插进土里,都要用尽全身力气,手臂青筋暴起,指节因长期劳作而变形,虎口裂开,渗着血丝。
坑边放着一个破了口的瓦罐,里面已经装了小半罐东西——混杂着大量沙土的粟米,颜色灰败,半碗皆是石子,偶尔还能看见半截霉变的谷壳。
林昭走上前,老农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回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呼吸急促,喉结上下滚动。
他下意识地将瓦罐抱在怀里,身体瑟瑟发抖,指甲抠进陶罐边缘,发出细微的刮擦声。
“使君……”老农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干裂喉咙的痛楚。
林昭的目光没有停留在他脸上,而是落在了那个瓦罐里。
他蹲下身,捻起几粒粟米,沙砾在指尖摩挲,硌得人生疼,一粒小石子甚至划破了他指腹,留下一道浅浅血痕。
“为何要从井里取粮?”林昭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却像寒夜里的风,穿透了赵六的骨髓。
老农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泪滚落下来,砸在干燥的土地上,瞬间没了踪影,只留下一个微小的湿点。
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小老儿叫赵六……这口枯井……原是我家老宅的旧井,三年前塌了一半,我们趁着夜雨填土掩埋,又在上面搭了猪棚……藏了……藏了十七斗救命的粟米……本想熬过春荒再动,可我那小孙女……前天夜里……还是饿死了……她才六岁啊……连一口饱饭都没吃上……”
“官府来,要征租,说是军粮。匪寇来,要抢粮,说是入伙。只有这井底下的地,它不说话,它不会把我的粮交出去……”赵六抱着瓦罐,像抱着自己死去的孙女,嚎啕大哭,哭声撕裂夜空,混着风声,如同孤狼哀鸣。
林昭沉默地站着,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那双向来锐利如鹰的眸子里,此刻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冷月,不见波澜。
他站了很久,久到赵六的哭声都渐渐止歇,只剩下绝望的喘息,像破旧风箱在苟延残喘。
当夜,林昭命陆文远彻查安平境内所有流民名册,将三百七十二户人家的籍贯、失地缘由一一登记在册。
灯火燃至五更,墨迹未干,他已将名册揣入怀中,大步走向城东官仓。
次日清晨,安平城仅存的官仓前,气氛凝重如铁。
使团众人与高德带来的户部官吏正在激烈地争论着。
高德手持节杖,像一尊门神般拦在仓门前,脸色铁青:“没有户部下发的正式批文,谁敢开仓,便是死罪!这是朝廷的法度!”
林昭拨开人群,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
高德见他前来,冷哼一声:“林使君,你官居节度,更该知道国法如山。这批粮食是调往幽州的军粮,一粒都动不得!”
林昭没有理他,只是从亲兵手中接过一卷泛黄的册子。
他展开名册,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麻木而充满渴望的脸,沉声朗读起来。
“李三,原籍范阳,家有薄田七亩,三年前没于军屯,父母饿死,携妻儿流亡至此。”
“张氏,夫君战死于邺城,家中独子为活命,被豪强鬻为家奴,生死不知。”
“王五,赵郡人,为躲避苛捐杂税,自断右臂,却仍被逼到家破人亡……”
他一个一个地念着,声音不高,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三百七十二户,每一户背后都是血泪斑斑的悲剧。
原本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妇孺压抑的哭泣声,偶尔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像针一样刺入人心。
一名白发老妪拄着拐杖,颤巍巍走出人群。
她双膝一软,就要下跪,林昭疾步上前托住她的肘臂。
“老人家,跪天跪地跪父母,今日起,不必再跪官。”
老妪仰头看着他,浑浊的眼中突然涌出泪水:“我……我儿子死在运粮道上,我孙子被卖去挖煤……你若说的是真的……老天开眼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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