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的皮靴碾过最后一截结冰的草茎时,麦香突然裹着晨雾漫上来。
他伸手拨开路旁的荆条,眼前的河滩便像被掀开了青灰色的帘——金浪般的麦田从河岸铺到山脚,沉甸甸的麦穗压得麦秆弯成弓,在风里掀起一波波暗涌。
统领。陈七的声音从身后挤过来,铁叶甲相互碰撞的轻响混着疑惑,这地儿一马平川,连棵像样的树都没有,拿什么设伏?他搓了搓冻红的手指,靴尖踢起块土坷垃,叛军游骑要是冲过来,咱们连个躲的地儿都找不着。
林昭弯腰抓起一把麦穗,指腹碾过带刺的麦芒。
麦香里裹着潮气,混着泥土的腥气,像极了睢阳城破前最后那顿麦饭——老钟把最后半袋麦种熬成糊糊,自己捧着空碗蹲在墙根,说等开春要在城墙上种麦。
他松开手,麦粒簌簌落回地里:无险可守?
崔乾佑那老狐狸就爱钻这个空子。他抬眼望向孟津道的方向,叛军急着运粮,必然轻骑疾行,只当这河滩是坦途。他用刀尖挑起一垄麦秆,麦田藏兵,比山林更稳——麦秆挡视线,马蹄踩上去发闷,等他们反应过来...他反手割断麦秆,早被咱们咬断喉咙了。
陈七的眼睛亮起来,甲片在晨光里一闪:末将这就带人割麦!他转身要跑,又被林昭扯住胳膊。慢着。林昭指了指弟兄们身上的铁甲,把油布裹紧,甲片碰出半点儿响,咱们就成叛军的活靶子了。他扫过队列,见阿狗正蹲在路边用草叶编蚂蚱,抬脚轻踢他屁股:小滑头,别偷懒。阿狗哎哟一声跳起来,手里的草蚂蚱骨碌碌滚进麦田。
日头爬过东山时,麦田里已经伏下百余个草堆。
林昭猫着腰在田垄间穿行,靴底碾碎的麦芒扎进裤管。
阿狗的脑袋突然从草堆里冒出来,鼻尖沾着草屑:统领,我想去渡口看看。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装流民混进去,保准能探着叛军的动静。林昭盯着他眼底跃动的光——像极了去年秋夜,这小子偷摸溜出营门,说是要给苏晚捉萤火虫,结果扛回半袋发霉的米。他解下腰间的干饼塞过去,记得把破棉袄裹紧,别让人看出是当兵的。阿狗咧嘴笑,转身时裤脚带起一片麦浪。
第三日寅时,黄河水卷着冰碴拍在船底。
陈七攥紧船桨,王强旧袍的布角在风里猎猎作响。统领说,咱们不是去打仗。他回头扫过身后二十个死士,撒铁蒺藜,断桥梁,完事儿就往深山里钻。船尾的老卒抹了把脸上的水:要是被叛军逮住?陈七摸了摸怀里的布角,那里还留着林昭掌心的温度:就说...是穿旧唐袍的人干的。船撞上岸的瞬间,他当先跳下去,铁蒺藜在他腰间叮当作响。
第五日黄昏,林昭的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他伏在麦田高处,指甲深深掐进泥土——孟津道的尘烟里,三百辆牛车正碾着残阳过来,火油囊在车侧晃荡,像一串黑红的毒瘤。前锋有两百骑。阿狗的声音从左边草堆里钻出来,带着压低的急促,在试探麦田!林昭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叛军骑兵正用长枪挑开麦秆,马镫几乎要蹭到伏在地里的弟兄。
他喉结滚动,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麦浪声——王强的布图还揣在怀里,上面沾着的血已经凝成深褐,像块烧红的炭。
统领!阿狗突然低呼,风变了!林昭猛抬头,鼻尖的麦香突然转了方向——原本从东往西的风,正卷着河面上的湿气往南吹。
他瞳孔骤然收缩,抬手拍了拍腰间的火折子:点东侧三垄!火星溅进麦秆的瞬间,火苗地窜起来,浓烟裹着焦麦味往西翻涌。
叛军前锋的马嘶起来,为首的校尉挥刀大喊:伏兵在西边!
追!
林昭抽出断刀,刀背磕在面前的鹰哨上。
尖锐的哨音刺破浓烟,火雀营的弟兄们从麦垄里窜出来,火油箭如暴雨般砸向粮车。林昭吼得嗓子发疼,烧了这些送命的火油囊!第一辆粮车炸开时,火浪裹着麦壳冲上天,映得半边天都红了。
叛军押卒们乱作一团,有的抱头鼠窜,有的举刀乱砍,却连敌人的影子都摸不着。
校尉要烧粮!阿狗的喊声响在耳边。
林昭转头,看见押运校尉正举着火把往最后一辆车跑,火油囊在他脚边晃荡。
他刚要冲过去,一道黑影从浓烟里掠出——陈七的飞刀擦着他耳畔飞过,地扎进校尉咽喉。
那火把落地,在泥地里滚出火星。
火光渐弱时,麦田里只剩未燃的麦车东倒西歪。
林昭站在焦黑的麦秆里,怀里的布图被烤得发烫。
他摸出火折子,布图上粮道图三个血字在火光里扭曲:王强,老钟...他的声音哑得像破风箱,七日之约,我还了。火苗舔过布角的瞬间,黄河对岸突然传来马蹄声。
林昭眯起眼,看见崔乾佑的亲卫正打马狂奔,怀里的密报被风掀起一角,墨迹未干的孟津道粮尽焚几个字,在暮色里格外刺目。
陈七。林昭转身,断刀上的血珠滴在焦土上,把这些麦车收拾干净。他指了指叛军丢弃的军旗,换崔乾佑的旗子,明早跟我过黄河。陈七弯腰捡起一面染血的战旗,旗面上字被火烧去半角,在风里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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