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用电话亭的有机玻璃在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下泛出浑浊的黄色,像是被顽童泼洒的尿渍,又像医院走廊里经久未换的亚克力指示牌。阳光透过这层发黄的屏障后变得粘稠起来,在阿林青紫的手肘淤痕上投下蛛网状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廉价的香皂味,混杂着金属话机固有的铁腥气,以及从电话亭缝隙钻进来的、路边烧烤摊隔夜油脂的哈喇味。阿林觉得自己像一只被裹进松脂里的虫子,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变得费力。
“喂?是……是我。”
阿林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一块没嚼碎的硬糖。他机械地用准考证锋利的边缘刮蹭着斑驳的墙皮。这张印着“2014年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的硬纸卡已经起了毛边,左上角还沾着昨天泡面泼洒时的油渍,那油渍晕染开来,让“2014”几个数字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仿佛一个不愿被确认的日期。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钟,只有电流微弱的嗡嗡声。这两秒钟长得像一个世纪。阿林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耳膜里擂鼓的声音,咚咚,咚咚,震得他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手肘的淤伤在粘稠的阳光下,隐隐散发着闷痛。
“……阿林?” 终于,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一丝不确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是母亲。她的声音像是从一口很深很深的井里传上来,带着水汽和回音。
“嗯。” 阿林应了一声,声音干涩。他又开始用指甲抠刮准考证的边缘,硬纸板刺得指腹生疼。他需要这点疼痛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怎么用这个号码?你手机呢?” 母亲的问话来了,很自然,却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阿林勉强维持的平静。
“没……没电了。” 他飞快地撒了个谎,声音有些发虚。其实手机不是没电,是昨天下午,在那个出租屋的门口,被继父老马一把抢过去,狠狠摔在了水泥地上。屏幕碎裂的声音,和继父的咆哮混在一起:“考砸了还有脸玩手机?老子花钱供你读书,就供出个这?” 手机残骸现在大概还躺在门后的角落里,和那些空啤酒瓶作伴。阿林没敢说,他怕电话那头的母亲担心,更怕听到母亲无奈的叹息。那叹息比继父的拳头更让他难受。
“哦……” 母亲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或者,她其实并不完全相信,只是选择不深究。她又沉默了一下,然后问:“考得……怎么样?” 这句话问得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电话亭里更闷了。阿林感到汗珠顺着脊梁沟往下淌,像冰冷的虫子爬过。他能感觉到电话听筒被手心的汗浸得滑腻。怎么样?他能怎么说?说数学最后三道大题他连题目都没看懂?说理综试卷上那些符号像天书一样?说英语听力刚开始,他的脑子就一片空白,只剩下继父考前那句“考不上好大学,就滚回来跟我干活”的咆哮在耳边嗡嗡作响?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
“还……还行吧。” 他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麻木的声音回答。他用准考证的尖角,在写满“办证”、“开锁”、“专治性病”的斑驳墙面上,狠狠地划下了一道白色的刻痕。灰尘簌簌落下。
“还行是怎么样?” 母亲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一种长期的、习惯性的焦虑,“题目难不难?估分了吗?能上一本线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石头一样砸过来。阿林感到一阵眩晕。一本线?那个遥远的、闪闪发光的东西,曾经是母亲和他全部的希望。现在,它像是一个讽刺。他仿佛能看到母亲在南方那个嘈杂的制衣厂里,一边踩着缝纫机,一边跟工友炫耀“我儿子成绩好,肯定能考上一本”的样子。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和此刻电话亭外知了声嘶力竭的鸣叫混合在一起,让他心烦意乱。
“题目……有点难。” 他避重就轻,指甲几乎要掐进准考证的纸纤维里,“估分……还没估。”
“怎么不估呢?早点估个分,心里好有个底啊。你王阿姨家的儿子,考完当天晚上就估了,说能上六百呢……” 母亲开始絮叨起来,声音里夹杂着缝纫机规律的哒哒声,还有女工们模糊的谈笑声。背景音里的生活气息,反而更加反衬出阿林此刻的孤立无援。他被困在这个黄色的、发臭的玻璃盒子里,与整个世界隔绝。
“妈!” 阿林突然打断了她,声音有些尖锐,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哽咽,那股酸涩的气流冲得他鼻腔发疼。“我……我可能考得不好。”
这句话说出口,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轻松,反而像是打开了某个闸门。委屈、恐惧、羞愧,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瞬间淹没了他。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
电话那头沉默了。哒哒的缝纫机声也停了。母亲似乎走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了许多:“怎么个不好法?是题目太难,还是……考试的时候不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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