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楼的最高层“摘星阁”,此刻如同被钉死在汴京城的心脏上,喘息艰难。中秋才过,整座木构飞檐的庞然大物仍旧覆着厚厚一层金粉银屑,残留的灯穗丝缎在夜风中破败飘摇。楼下是歇斯底里的狂欢,汗臭、酒气、脂粉和呕吐物的混浊气味蒸腾而上,裹挟着胡琴撕裂的尖啸、醉汉的嚎哭、妓女夸张的媚笑,形成一股粘稠滚烫的声浪漩涡,将精雕细琢的门窗撞得嗡嗡作响。
李师师却在这里,在这片浮华地狱的中心,找到了一处奇异的空旷。天字甲号阁子里熏了过量浓烈的瑞龙脑香,白烟翻涌如云海,几乎要将紫檀博古架和鎏金嵌螺钿的屏风都遮蔽、融化了。只有阁子最深处,靠窗的位置,还残留着一小块可吸入的稀薄空间。她就坐在那里,怀中紧紧抱着她的焦尾琴。窗扇半开,外面是汴京无休无止的灯火长河和喧嚣,她坐在云里,也在红尘的油锅中煎熬。
她像是用一整块坚冰雕出的人儿。素白衣裙裹着嶙峋的肩胛,发间只绾一根老玉簪子,再无其他妆点。脸是近乎透明的白,唯有唇瓣被用力咬住,留下一点惊心动魄的血色。她的眼睛很深,深得像一口冰封了百年的枯井,倒映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却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那根冰凉的紫珍珠项链,被她从领口里拽了出来,紧紧攥在手里。一颗颗浑圆饱满的南洋紫珠,在阁子深处昏昧的光线下流转着黯淡的幽光,沉甸甸地坠着,仿佛有千斤之重。每一颗珠子,都像一滴被冻住的泪,紧紧贴着她毫无温度的肌肤,硌得灵魂生疼。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沉稳,步步逼近,踏碎了这凝滞的死寂。云海般的瑞龙脑香被无形的力量劈开一道缝隙。
蔡攸来了。玄色圆领暗绣夔龙纹的襕袍将他周身裹得严丝合缝,仿佛一片从暗夜中裁下的刀锋。他没有看她,径直走到窗边她侧前方的位置,负手而立。窗外奔涌的市井光芒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线条刚硬得没有一丝柔和,下颌绷紧如被锤炼过的钢铁。他沉默地望着楼下那条喧嚣奔腾的光河,仿佛那里有千军万马在厮杀,比这阁子里的一切更要紧得多。
阁子里只闻窗外灌入的鼎沸人声,以及两人之间那无声凝固的沉重空气,几乎要发出冰裂的脆响。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一瞬,又似千年。李师师那双枯井般的眼眸,微微动了一下。视线从攥得发白的指关节和掌中的紫珠上移开,缓缓投向面前那个冰冷的、岩石般的背影。她没问为什么,没问为何约在这繁华地狱的中心见面,也没问他要做什么。她只是抱着琴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
然后,她垂下了眼帘。纤长苍白、指节微微凸起的双手,轻轻搭上了焦尾琴那历经千年沧桑、纹理暗沉的琴身。指尖冰凉,在冰凉的弦丝上落下,仿佛只是碰触,未曾用力。
一个极为破碎、沙哑的调子,从她唇齿间极轻极轻地飘了出来,如同被风吹散的枯叶。
“走在……红尘……俗世间……” 那词不成词,调不成调,声气儿微弱得似乎立刻就要断绝,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蔡攸负在身后的手,猛然绷紧,骨节在窗外透入的微光里凸起如石棱。但他依旧一动不动,没有回头。
李师师的眼睫剧烈颤动起来,如同濒死的蝶翅。积蓄在眼底深处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悲恸、委屈、绝望,如同被强行撕开的创口,剧烈翻涌着冲向喉咙,试图喷薄而出!她强行压抑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前倾,喉间滚动了几下。再开口时,那原本沙哑破碎的声音里,竟硬生生被逼出了一线奇异的高亢,掺着令人心碎的颤音,如同绷到极致便要断裂的丝弦:
“谁的……呼唤……飘在耳边?……那么熟悉……却又……遥……远?” 最后一个“远”字,被她拖得极长,颤抖着在浓香里挣扎,如同垂死者无声的呐喊。
她的指下猛地勾动琴弦!焦尾琴发出一声闷浊干涩的嗡鸣,不成曲调,如同绝望的心跳狠狠撞击在空腔里。
蔡攸的肩膀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不可察地僵住了一瞬。那僵直只是一闪而逝,迅速被更沉的、磐石般的姿态取代。窗外的喧嚣嘶吼仿佛更加强烈地涌入,要将他与身后那点悲声彻底隔绝开来。
李师师没有停。她像是被这不成调的琴声点燃了自己,又或者琴弦的震动撕开了她心底最后一道锁。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瑞龙脑冰冷的甜香和灵魂灼烧后的焦苦,歌声陡然拔高,穿透了厚重的、令人窒息的香云:
“为什么——痴心两处——总!难!相!见!”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琴木上,砸在香炉边沿,砸在这阁子最隐秘的骨节里,砸得窗外灌入的喧声似乎都凝滞了一瞬。她仰起了头,露出脆弱的颈线,那双枯井冰封的眼睛此刻迸发出一种濒临疯狂的光芒,直直射向蔡攸那冰冷如铁、不肯回头的背影!“徘徊在——起风的午夜!——谁的叹息——飘在!风!间!” 歌声带上了尖锐的撕裂感,如同杜鹃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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