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第一机床厂维修车间空旷得瘆人。巨大的窗洞漏进天光,冷灰的光柱里浮动着钢屑和尘螨。空气浸透了无法洗尽的铁腥、润滑油以及冷掉的炉渣的呛人烟气。正中央,那台标牌漆皮剥落的Y38滚齿机沉默地蛰伏着,底座浇铸的几十吨水泥基座深深吃入冻土地,使它像冻在地壳里的一座铁碑。废铁堆的阴影里,老张头缩在铁屑堆旁烧着小蜂窝煤炉,劣质烟煤的呛辣烟气搅着冷光柱,他正用三角刮刀挑着假腿核心机匣的钢骨关节凹槽里的深色结粒。
“铁锈渣,”他舔了下刮刀刃上的黑粒吐进煤渣里,“道钉不淬火不行!烧不透!里头芯子锈丝藏得深,啃进骨头缝里要人命!”
赵红英刚从门外雪地里刮掉解放鞋底厚冰,提进一只麻袋闷声砸在油污地面上。袋口散开,露出的却是几根崭新的、油纸封着的螺纹钢钎。“齐齐哈尔一重厂的库底子!锰钒合金钢!炉渣都挤不出来!”她的声音在空旷车间撞出微弱回声,“换这个!把那批道钉芯子砸了抠出来重铸!”
齐铁军肩胛抵着滚齿机床冰冷的铸铁机体站着,整条右臂被捆扎在胸前油污的破絮里。他冻裂的左手指尖捏着一小卷俄文笔记复印件——陆文婷译出的“苏联假肢神经耦合器超载保护电路图”。薄纸抵着冷透的钢质机台面铺平,图上一串串电阻符号像冻僵的铁砂。王海就在机床前侧几尺的空地上,半身陷在赵红英拖来的破旧机车沙发里。沙发弹簧从他破棉袄领口支出来,钢条顶着他僵直的腰眼。那条包裹油黑铁筒的残腿直挺挺戳在水泥地上。断肢处卡死的钢接骨杯箍边缘泛着惨淡的冷光。沈雪梅半跪在他腿边,膝头沾满尘土,手里端着破搪瓷碗,正将他大腿根部的纱布掀开一道缝。碘酒混着脓水的臭气弥散开。脓痂和腐肉已经凝固,创面边缘新生的肉芽粉惨惨地翻卷着,覆盖着薄薄一层新渗出的黄水。沈雪梅拿棉签沾了药水,小心擦着那铁箍边缘已磨成酱紫色的皮肉——
“呜……”王海喉咙深处滚出的声音像被冻硬的风堵死在气管里。他下颚咬得凸出棱角,后脑勺死顶沙发靠背破绽开的海绵芯子,额角沁出冷汗在冷灰天光下凝成细小冰粒。但他那条废死的右腿肌肉没半点颤动,像条彻底离水的死鱼。
齐铁军挪近一步。他的左臂垂着,指尖在冰冷滚齿机床侧壁某处深深凹进去的一块刮痕上蹭过,硬茧擦着斑驳的铁锈棱角。那是前年腊月给林氏轮船公司抢修涡轮主轴留下的——一根淬裂的主轴在机床膛口崩断飞出的碎片砸中齐铁军右肩肩胛的钢板焊接处,当场洞穿!刮痕上至今残留着紫褐的深渍。
铁砧上的神经
老张头拿撬棍狠砸开油压封着的螺纹钢钎封头,亮如灰镜的钢体断口在微光下渗出寒浸浸的气息。他把截断的钢棒塞进烧旺的焦煤炉口,火舌瞬间舔去钢体上的灰亮,烧出橙红的芯。黑瘦后生抢起大锤重砸下去——
“铛——轰!!!”
整个水泥地皮都闷吼了一声震动!滚齿机台角落一枚生锈螺母被震落,砸在水泥地上弹跳着滚进废铁渣阴影。
沙发里王海身体跟着猛一颤!腰眼处的弹簧钢条绷得更紧,他后槽牙嘎嘣咬住。但只有腰腹以上在抖,腰下的双腿连同那根铁筒像焊死在钢铁基座上的桩。
“再砸!”老张头烟嗓吼劈了音!
汽锤再次举起砸落!更沉的重击!
王海腰部以上在撞击波下向上弓起!破沙发弹簧扎穿棉袄顶着他脊梁骨!喉结上下滚着却吸不进一丝完整的气!他手死死抠住沙发扶手套筒里漏出的烂棕丝,像嵌进骨里!
重锤又一下!
水泥地连震三波!王海胸口向上猛弹!腰脊弯得像快折断的弓!
“停…停锤…”沈雪梅扑到他身前想压住他腿,却被震得几乎摔倒。
就在第九下重锤轰向钢坯时,一股腥膻气猛地冲上王海喉咙!他哇地喷出一口浓血!乌红点子溅上沈雪梅端着搪瓷碗的手背!血沫星子甚至喷到几步外齐铁军布满燎泡疤痕的颧骨上!热得滚烫!
“停火!!”齐铁军低吼声破哑得像刀刮铁锈。他左手指着老张头脚下新换的合金钢坯,眼睛死盯在王海溅血的嘴上。“料太沉…基座扛不住震波…”他嘴唇裂开血口子,“直接上车床…生啃!”
“啃不动啊!”黑瘦后生握着震麻的锤柄哆嗦。
齐铁军转身,挪到那台庞大的Y38滚齿机基座旁。他把吊在胸前的残臂油絮解开了。他半边身子蹭着冰冷钢铁基座,右肩胛那道贯穿疤在棉袄后顶起怪诞凸起。他整个右半边身子就这样直接贴在了基座上!他用尚且灵活的左臂抓住滚齿机旁固定在地上的那根钢管扶手,握牢。他脊梁骨弓起的角度像一根被压弯但未断的铁弓。他抬起头,裂开的嘴角洇着血沫,眼里的光钉在黑瘦后生脸上:“把钢坯…卡上工作台…铣!”
沉重的锰钒合金钢坯被吊车卡进巨型滚齿机的工作台夹具里。车刀顶针压紧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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