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觉得圣贤书难,围棋难,如今才知跛着腿挑水更难。磨蹭什么!瘸了还偷懒,想不想要工钱?”
“桶刚倒空……”
“再顶嘴把你那条好腿也打断!”
高举抿着嘴蹒跚走向水井。
他忽然懂了:
在这儿,没人在乎瘸子的道理。
(高举窝着火。
不是因挑水,也不是因装瘸,而是干活还得看人脸色领钱。一个瘸子,赏你两文钱够了,想来也是孤家寡人,多给你一文,吃饱了明日再来,依旧用你!
高举抿紧干裂的嘴唇:
掌柜的,小人有老母妻儿要养。
晦气!
发钱的杂役斜眼啐道,又甩来两枚铜钱砸在他掌心,
瘸腿蛤蟆也能配成双?怕不是娶了个缺胳膊少眼的婆娘!
染坊门槛外,高举数着五枚黏着靛青的铜钱。
明日若再来,那杂役定会把水桶堆得更高。
瓦罐里还剩半把陈米,可娘的药等不得——药引红景天要六文钱,他把裤带勒到最紧,到底在北街药铺赊来了二两。
山道碎石硌着草鞋破洞,他越走越慌。
私塾塌了半边的茅草檐闯入视线时,呜咽声突然刺进耳朵。
不是妻子。
成亲七年,灶台断粮她没哭过,婆婆高烧沾血尿布她没哭过。
可现在那瘦削身影跪在黄土里,十指深深掐进脸颊,像要把哭声憋回喉咙。
草鞋突然绊在门槛上。
他看见父亲直挺挺躺在一块门板上,鞋底还沾着新泥。爹怎么走的?他掰开妻子攥得发白的手指。
原来昨夜老爷子嫌屋里药气浊,开门散味儿,由着孙儿在门槛里外蹦跳。
后来孩子嚷着追野兔,老人一瘸一拐去拦......
狼来的时候,老爷子把孙子塞进地窖,自己抡起顶门杠。
私塾土墙上那些带血的狼爪印,从三尺高的位置一路划到门槛。
老人蜷着腿呆坐着,目光落在孩子身上。
妇人蹲在灶前生火熬粥,这家人只有此刻才敢 ——白昼怕官兵,夜里防饿狼。爹,带娃进来喝口热粥吧。
老人点点头,刚伸手去牵孩子,一团黑影骤然蹿出,拽住孩子就往山下冲。
老人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怕官兵、怕狼群、怕活不成,千防万防——却没防住活人。
抢孩子的不过是个无名之辈,想来也是 上了绝路。
老人跌跌撞撞追出去,却被陡坡绊住腿脚。
儿媳闻声赶来时,只看见远处模糊的人影挟着孩子消失在山路尽头,以及倒在血泊里的公公——灰白嘴唇大张着,后脑的窟窿还在汩汩冒血。
高举攥着采回的草药站在尸首旁。
若不去打水,爹不会死,儿不会丢;可若不去,娘的药又当如何?这世道没给人留活路。天杀的世道!他抹着混了汗水的泪吼道。
埋了父亲,夫妻俩从山头寻到山脚。
走投无路时,高举想起了粮仓里的老窦。
老窦从草堆里钻出来时眼里闪着光:先生想通了?待听完变故,那光熄灭了:造孽啊...真是造孽...
今日换你帮我拿主意。高举眼底布满血丝。
老窦缩着脖子,这辈子头一遭被人讨主意。
他望着这个总给自己出谋划策的教书先生,终于挤出句话:往零陵去!但凡被拐的孩子...最终都在零陵出手。
......
零陵。
这决定是妇人做的。
自嫁进门那年双亲骤逝,她便把高举当作天地。
爱听他讲那些听不懂的道理,更记得三年前——当全村人都笑她克死爹娘时,唯独这个男人陪她守足了三年孝。
可今夜她拍板定了主意。
老窦说得明白:柴桑城里从不卖孩子。
若要寻人,唯有零陵。
自家活命尚且艰难,哪里还养得起孩子。
虽未到易子而食的绝境,但若非走投无路,谁肯将骨肉变作货物?若在城中贩卖,被亲生父母撞见,定要惹来杀身之祸。
柴桑城被拐的孩童,多半要运往城外脱手。
往南不是零陵便是长沙,总不会真往北边送——路途遥远不说,孩子还要吃饭。
人贩子虽丧尽天良,却也不愿白忙一场。
他们或打或骂,终归舍不得饿死能换钱的。
高举深谙此道:对这些人来说,没赚就是亏,亏了钱比死了爹娘还痛。
老窦的话虽刺耳,却字字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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