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心被士兵推着踉跄前行时，后颈还沾着晨雾的潮气。
镇口老槐树下飘来的米香越来越浓，混着柴火的烟火气钻进他鼻腔——那是他三岁时，母亲用最后半升糙米煮的粥，米香里浸着灶膛的暖，和她用破布裹着他冻红的脚踝时的温度。
让开！让开！
前头突然传来吆喝声。
熊心被推得撞在土墙上，抬头便见两辆带篷的木车碾过泥路，车帮上长沙郡官仓的朱漆字样被雨水冲得发亮。
车后跟着几十个捧着陶碗的百姓，妇人撩着打湿的裙角跑，怀里的孩子抓着碗沿咯咯笑；白发老翁柱着拐杖颠着脚，碗里的粥荡出半勺，却仍咧着没牙的嘴直乐。
冯大人说了，今日官仓放稠粥！有汉子举着碗大喊，昨儿个还揪着王员外家的粮囤子，说私藏赈灾粮者，按秦律断指，您瞧王员外那老脸——
旁边妇人忙扯他袖子，眼神往熊心这边飘了飘。
木车在镇公所前停住，穿青布官袍的中年男子踩着积水过来。
他腰间挂着铜鱼符，发冠有些歪斜，下颔沾着粥渍，却扬着嗓子喊：老周头，您排第三！
李婶子的碗我看着呢，准保给您盛得冒尖！
熊心认出这是冯去疾——三日前他们在破庙商量举旗时，还骂这狗官把粮车扣在郡城，饿死咱们乡野百姓。
可此刻冯去疾正蹲下身，给个摔在泥里的小娃擦脸，沾了泥的手抹在自己衣襟上，倒把小娃逗得直乐：小壮士不哭，回头阿爷给你留块锅巴，比你娘烙的还香！
青龙的刀尖戳在熊心后心，他踉跄着被推进囚车。
车轮碾过积水时，他最后望了眼镇公所前的长队——冯去疾的官靴浸在泥里，可百姓看他的眼神，像看晒谷时突然出现的太阳。
千里外的咸阳宫，晨钟刚响过三遍。
嬴轩站在偏殿的地图前，指尖停在长沙郡的位置。
案上的青铜灯树投下暖光，照得他眉骨的阴影更深。
身后的秦风捧着一叠奏报，纸页被他捏得发皱：太子，长沙郡急报，冯郡守已追缴豪绅囤粮三十万石，今晨开始按户分发。
三十万石？嬴轩转身，玄色衮服上的龙纹在灯影里游动，王氏、陈氏那几家的粮囤子，可是硬啃下来的？
冯大人带着郡兵砸了王家粮仓，当场斩了三个抗命的护院。秦风压低声音，听说王老爷跪在泥里哭，说这是给孙儿娶亲的粮，冯大人回他孙儿娶亲能比百姓活命要紧？
先活过这灾年，再提娶亲
嬴轩的指节轻轻叩着案几。
窗外飘进几丝雨，打湿了他袖角的金线。
自洪灾起，他便让皇家商行连夜赶制了三千辆带篷粮车——车厢用桐油浸过三重，底盘加了铁条，哪怕走泥路也不易散架。
可此刻他望着案头的《救灾律》抄本，眉峰微蹙：分发流程必须卡死。
让锦衣卫派三十组暗桩，跟着粮车走，每到一县就换一组人盯着。
太子是怕......
贪墨。嬴轩截断他的话，目光扫过窗外的雨幕，灾年的粮，是百姓的命。
少半升，就多饿殍；多贪一钱，就寒人心。他顿了顿，声音放轻，还有灾后重建......水渠要修，房屋要盖，这些钱从哪儿出？
秦风刚要答话，偏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黄门捧着象牙笏板跪在外头：太子，陛下召您去宣政殿，早朝提前了。
宣政殿的青砖地被雨水洗得发亮。
嬴轩掀帘进去时，殿内已站满了朝臣。
刘季穿着褪色的褐布官服，正跟蒙毅说着什么，见他进来，立刻拱了拱手。
最前头的王翦扶着青铜虎符，白发被殿风掀起几缕，却仍腰板挺直。
启奏陛下，臣愿捐粮十万石，钱五百万。
老将军的声音像敲在青铜鼎上，震得殿角的铜鹤都晃了晃。
满朝哗然——王翦虽为名将，素以清廉着称，这手笔比许多世族豪商还阔绰。
嬴轩望着老人眼角的皱纹，突然想起前日在羽轩阁，王翦摸着他送的《孙子兵法》孤本说：当年跟着陛下打天下，图的不是金银，是这大秦的山河。
老将军好气魄！刘季跨前一步，腰间的玉牌撞出清响，臣虽俸禄微薄，愿捐一年俸银，再把老家的千亩良田典了，换粮五万石。
臣等附议！
臣捐三万石！
臣愿开私库，调粮十万石往南阳郡！
呼声像浪潮般涌来。
嬴轩望着殿下攒动的乌纱，忽然想起上个月洪灾刚起时，这些人还在互相推诿：函谷关的粮车被淹了巴蜀的粮道断了。
如今倒好，连最抠门的大司农都红着脸说要捐半年俸禄。
龙椅上的嬴政笑了。
他穿着玄色衮服，腰间的玉璏泛着温润的光，可嬴轩注意到，父亲握在龙案上的手青筋凸起，指节发白。
好！
好！嬴政的声音带着几分哑，朕原以为天灾能压垮大秦，却不想压垮的是朕的疑心。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蒙毅忙捧上参汤。
嬴轩看见父亲接过汤盏时，手腕抖得厉害，却仍笑着把汤盏递给旁边的小宦官：不必，这热汤，不如给殿外跪着的百姓端去。
退朝时已近正午。
雨停了，咸阳宫的琉璃瓦上淌着水，像撒了一地碎玉。
嬴轩走在最后，听见王翦跟刘季说：你那千亩良田，等灾过了，老夫让人给你寻块更好的。刘季拍着老将军的背直笑：老哥哥，我要那地做甚？
灾年能换几碗粥，比十亩良田金贵。
回到羽轩阁时，暮色已经漫上来。
老医者正给案头的药罐添火，见他进来，指了指内室：太子，刘大人和沈大掌柜的帖子，说是有要事相商。
嬴轩接过帖子，烛火映得今夜子时，羽轩阁西厅几个字微微发亮。
他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灾年的粮，他已经护住了；可灾后的人心，才是真正要守的。
案上的青铜漏壶滴着水，滴答声里，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响：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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