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锣鼓和鼎沸的人声终于彻底散去,李家院子里只余下满地红纸屑,在晨风里打着旋儿。李氏族谱上,“李杰”、“李旺”两个名字旁,已被族长用饱蘸浓墨的笔,工整添上“院试中式”四字小楷,墨色沉甸甸的,仿佛压着全族的荣光与期许。
昨日欢腾的余温尚在,今晨却已送走了一拨拨至亲。外婆的絮叨、舅舅们宽厚的手掌拍在肩头的力道,连同姑姑张娇娇一家牛车扬起的轻尘,都消失在了村口蜿蜒的土路尽头。偌大的厅堂骤然空落下来,一家人围坐,中间那张八仙桌从未显得如此宽大沉重。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庆典后的疲惫,以及更深的、关乎前程的凝重——商议李杰李旺三日后究竟该往何处进学。
李晚目光扫过弟弟们尚带稚气却已初显沉静的脸庞,率先开口,声音清朗如溪水击石:“依我看,府城城南书院是顶好的去处。”她条分缕析,字字清晰,“论先生学问,论同窗切磋砥砺的氛围,府城书院远非县学可比。杰哥儿旺哥儿先前备考院试,不也在那里读过一段时日?早已习惯。”她顿了顿,抛出一颗定心丸,“为着照应周全,我还在书院后街置下了一处小院,离学堂不过几步路。”
她胸有成竹,目光明亮地望向家人。在她心里,这几乎是不需商议的定局。前世记忆里那些为了学区房挤破头的画面纷至沓来,上一回为院试暂留府城,家人不也是毫无二话?更好的路摆在眼前,谁会拒绝?
然而,回应她的并非意料中的附和,而是一阵微妙的、令人心头发沉的沉默。
“好是好……”李老太终于慢悠悠地开了腔,布满皱纹的手无意识地在膝上摩挲着粗布衣料,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昨日拥抱孙儿时的体温,“可娃儿们才多大?前几个月短住,那是因着有你在府城,我们心里才踏实。这一去,动辄两三年……”她没再说下去,只拿眼瞅着两个孙子,浑浊的眼底满是不舍与担忧。
李老头吧嗒了一口早烟,烟雾缭绕里,声音闷闷地接上:“你奶说得在理。还有一桩顶要紧的,‘岁考’!那是官家定规,隔年就得回本县应卯。府城离咱这百多里地,来回奔波,路上耗神费力不说,万一有个闪失……”他重重磕了下烟锅,“这功名前程,可马虎不得!”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李晚心里。岁考!她骤然想起前世那些学籍与借读的麻烦,原来这时代的“学籍管理”,其核心也在于此——根子,终究要扎回县学这片土地。
李母紧蹙着眉,满脸为难:“晚丫头,家里这一摊子……你爹、你二叔离不得田地,你二婶要盯着作坊里那一群人手。总不能让你爷奶这把年纪跟着去府城操劳吧?我去?”她苦笑一声,带着乡下妇人特有的局促,“别说府城,就是去趟县城,也得寻人结伴壮胆。到了那大地方,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别说照顾两个半大小子,怕是连自己都顾不周全。”
二婶张氏目光转向李晚,带着希冀:“晚丫头,要不……还是你去?”这话一出,众人的视线都聚焦在李晚身上。
还没等李晚回答,李老太发话了:“不行,晚丫头不能去!”众人茫然,为何不能去?之前不也是李晚陪着李杰李旺去府城参加考试的吗?李老太似是看出众人的不解,缓缓开口,“你们忘了,再过几个月,晚丫头该出阁了,多少事儿还没做,怎还能往外跑?之前是亲家通情达理,可咱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 厅堂里又是一静。是啊,李晚是能干,是家里的主心骨,可终究也是要嫁出门的姑娘了。
大嫂含烟温温柔柔地插话,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要不……我去照应?我……”
“不可!”话音未落,李母已斩钉截铁地驳回,“你们小夫妻长长久久地分开,像什么话!”含烟闻言,默默低下头,耳根微红。
角落里一直安静的李花,此时霍然站起,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压抑:“我去!”十五岁的少女身量已长开,眉眼间带着初熟的坚定,“我够大了!能行!师傅也在府城,我去照顾阿杰阿旺,正好不耽误跟着师傅学手艺!”她挺直了脊背,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可靠。
然而,厅堂内只余一片更深的沉默。十五岁,在长辈眼中,不过是个离了巢便让人悬心的小鸟。从未独自出过远门,府城那车马喧嚣、人心叵测的地方,她如何应付得来?
李杰李旺对视一眼,小哥俩同时站起来。李旺声音还带着少年的清亮,却努力沉稳:“奶奶,爷爷,大伯大伯母,爹娘,大姐……我们真不用人时时跟着。”李杰用力点头附和:“书院有规矩,平日都得住在学舍里,有先生管束,有同窗为伴,只有休沐日才许外出。我们就在后街小院住,休沐日自己开伙,或是去香姨家,绝不乱跑,能照应好自己!”
“自己照应?”李老头眉头拧成了疙瘩,“半大孩子,柴米油盐,人情往来,哪一样是容易的?何况那是府城!万一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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