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瑄率领的北上船队,在南京城外那场庄严而充满希望的誓师后,正式驶入了帝国赖以生存的漕运大动脉。初离南京段,运河两岸尚能见到江南的繁华余韵。虽是深冬,但河面上舳舻相接,帆影如织,运载着南北货品的商船、漕船川流不息。岸边的市镇人烟稠密,酒楼茶肆的招幌在风中摇曳,即便是在寒冷的正月里,也能感受到那份独属于江南的、带着水汽的生机与活力。护卫的新军将士和随行的文职属员们,大多久在江南,对此番景象习以为常,船舱内偶尔还能听到些许轻松的交谈声。
然而,这种景象,随着船队驶过淮安枢纽,便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淮安,作为运河与黄河(时黄河夺淮入海)、淮河交汇的咽喉之地,本是帝国漕运的心脏,商贾云集,市廛繁华。但此刻映入陈瑄及其随行人员眼帘的淮安,却笼罩在一片难以言喻的灰暗色调之中。码头上虽然依旧船只林立,但许多漕船显得破旧不堪,船工们衣衫褴褛,面色麻木,搬运货物的号子声也有气无力,透着一股勉强维持的疲惫。城垣多有残破,似乎久未修葺。岸上的市集,人流虽不算稀少,但百姓大多面带菜色,眼神中缺乏光彩,叫卖声也显得有气无力,与江南那种由内而外的富足感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船队并未在淮安多做停留,补充了些许淡水物资后,便继续扬帆北上。一过淮安,仿佛跨过了一条无形的界线,运河两岸的景色彻底变了模样。
越往北行,冬日的萧瑟便愈发浓重,但这萧瑟之中,更掺杂了战乱与盘剥留下的深深伤痕。昔日阡陌纵横、稻浪翻滚的良田,如今是大片大片的抛荒。荒草在寒风中枯黄摇曳,偶尔能看到几处被焚毁的村落废墟,断壁残垣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劫难。即便有些田地里能看到稀疏的冬麦苗,长势也显得羸弱不堪。
沿途经过的城镇,如清江浦、宿迁、邳州等地,城郭大多显得破败失修。城墙上的垛口多有残缺,护城河淤塞严重。城内的街市,远不如江南城镇那般熙攘。店铺开门者寥寥,即便开着,顾客也是门可罗雀。流民乞丐的数量明显增多,他们蜷缩在背风的墙角,目光呆滞或充满警惕地看着这支打着官家旗号、浩浩荡荡的船队。看到有兵甲的船只靠近,许多流民如同受惊的鸟兽,立刻拖家带口地躲藏起来,那种对官府力量的恐惧和疏离,几乎刻在了他们的骨子里。
陈瑄时常站在船头,一言不发地观察着两岸的景象。他面色凝重,那双因长年处理漕务而精于计算的眼睛,此刻锐利地扫过荒芜的田地、破败的村落、面黄肌瘦的百姓。他注意到,一些本该是漕运关键节点的水闸、堤坝,也呈现出年久失修的迹象。随行的户部干吏更是忧心忡忡,他们凭借职业敏感,仅从目测的抛荒田亩比例和流民数量,就能大致推算出此地赋税流失、民生凋敝的严重程度,远超南京户部档案中所记载的数据。
船队按照规制,在进入重要州府水域或通过关键闸口时,需要接受当地卫所官兵的查验。这些驻防的卫所兵,与陈瑄麾下那营军容鼎盛、纪律严明的新军形成了再鲜明不过的对比。
这些旧式卫所兵,大多穿着臃肿破旧的号衣,兵器五花八门,有的甚至锈迹斑斑。他们列队松散,军官呵斥声不断,士兵们则显得懒散懈怠,眼神中透着混日子的麻木与油滑。当需要登船查验时,他们的态度十分微妙。表面上看,对这位新任的北直隶总督、钦差大人,他们保持着必要的恭敬,行礼如仪。但那种恭敬,流于形式,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疏离感。
负责接洽的低级武官,言辞闪烁,对于陈瑄询问的当地治安、流民安置、燕藩旧部动向等问题,要么推说不知,要么语焉不详,以“上官自有安排”或“此地一向太平”等套话搪塞。盘查过程也刻意拖沓,似乎有意在拖延船队的行程。有一次,在通过山东境内一处重要水闸时,闸官甚至以“手续不全”为由,故意刁难,虽然后来在陈瑄出示加盖皇帝宝玺的特别关防后得以放行,但那种隐隐的不配合与潜在的敌意,让随行的新军将领都皱起了眉头。
更令人深思的是百姓的反应。当船队停靠一些较大的码头补充给养时,岸上的百姓,无论是小商贩还是普通居民,看到官军旗帜,大多远远避开,或是以冷漠、警惕的目光旁观。偶尔有胆大的孩童靠近,也会立刻被大人紧张地拉走。那种“官民对立”、“军民隔阂”的氛围,与江南地区百姓对官军相对平和甚至依赖的态度,截然不同。陈瑄的心腹幕僚私下议论:“此地百姓,畏官如虎,恐非一日之寒。燕藩在此经营多年,其影响,看来是深入骨髓了。”
正月廿三,船队夜泊于运河重镇济宁。济宁乃山东门户,漕运要冲,本该是灯火通明、喧嚣不已的繁华之地。但此刻的济宁港,却显得异常沉闷。码头上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大部分船只早早熄了火,岸上的街市也早早陷入了沉寂,唯有寒风掠过枯枝发出的呜咽声,以及运河水流淌的哗哗声,更添几分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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