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
对于被“恩养”在京城的燕王次子朱高煦而言,周遭有无处不在的、审视与监视的目光。他所居住的宅邸,虽算得上宽敞华丽,仆役俱全,但在他的感知里,这与一座装饰精美的牢笼并无区别。
自从被召入京,名为“求学”,实为质子,朱高煦心中的憋闷与日俱增。他年方十七,正是血气方刚、渴望纵马驰骋、建功立业的年纪,却被迫困在这南方繁华却令人窒息的帝都,每日对着那些满口之乎者也、行为刻板迂腐的“博学鸿儒”,学习什么圣贤之道、忠孝礼仪,这对他而言,简直是钝刀子割肉般的折磨。
他继承了燕王朱棣的魁梧体格和勇武之气,眉宇间天生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野性。在北平,他是人人敬畏的燕王二王子,是能在校场上纵马奔驰、箭无虚发,引得将士们齐声喝彩的少年勇士。可在这里,他就像被拔了牙、剪了爪的猛虎,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施展,还要时时忍受那些文官、学士看似关切、实则隐含轻蔑的目光。
这一日,他刚在宅邸后院练了一趟枪法,浑身热气腾腾,心中却愈发烦躁。想起前几日在京营演武场,皇帝带着他观看骑射,他纵马奔腾,连射十箭皆中靶心,赢得满场彩声,那份扬眉吐气的快意尚未消散,皇帝那句轻飘飘的问话,却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若对面是数千手持燧发枪、列阵而待的步兵,汝当如何?”
他当时语塞,那份傲气如同被针扎破的皮球,瞬间泄了大半。回来后,他越想越不是滋味,既恼怒于皇帝的问题,更恼怒于自己的无言以对。燧发枪……那是什么鬼东西?难道勇武和骑射,在那些奇技淫巧面前,就真的不值一提了吗?
正当他满心郁结,无处发泄之时,一名身着宫内服饰的宦官前来传旨,言道陛下召见。
朱高煦心中一动,不敢怠慢,连忙更换衣冠,随着宦官入宫。一路上,他心思辗转,猜测皇帝此番召见所为何事。是又要考较功课?还是询问他对京营演武的“感想”?亦或是……与北平有关?
想到北平,想到父王,朱高煦的心猛地一紧。他虽然莽撞,却并非完全无知。朝廷与燕王府关系日益紧张,他在京城的日子也愈发难过,这些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前几日,连负责“教导”他的翰林学士,言语间都多了几分试探和警惕。
他被引至一处偏殿,殿内檀香袅袅。朱允炆并未身着龙袍,而是一身常服,坐在暖榻上,正捧着一卷书册阅览,显得颇为闲适。见朱高煦进来,他放下书卷,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高煦来了,不必多礼,坐。”朱允炆指了指旁边的绣墩。
“谢陛下。”朱高煦依言坐下,身体却绷得笔直,眼神中带着戒备,并无多少亲近之意。他虽然按礼制下拜,但内心深处,对这位年纪轻轻、看似文弱、却手段层出不穷的堂兄皇帝,并无多少敬畏,反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敌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朱允炆仿佛没有看到他的拘谨和疏离,语气轻松地与他聊起了家常,问及他在京中的饮食起居,学业进展,甚至还关心他是否习惯南方的气候。朱高煦一一机械地回答着,心中却愈发警惕。他可不相信皇帝召他前来,只是为了这些无关痛痒的闲谈。
果然,闲话片刻后,朱允炆话锋微微一转,看似无意地提起:“高煦啊,你在京中这些时日,想必也听闻了些许朝堂之事。如今国事繁杂,尤其北疆,颇不宁静。”
朱高煦心中一凛,暗道“来了”,他打起精神,谨慎地回答:“臣……臣在京中,只知读书习武,朝堂大事,不敢与闻。”
朱允炆笑了笑,那笑容在朱高煦看来,却有些高深莫测。“你年纪虽轻,但身为宗室,关心国事亦是本分。更何况,此事……与你父王,也有些关联。”
朱高煦的呼吸瞬间急促了几分,他强自镇定,没有接话。
朱允炆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依旧平淡,但说出的内容,却字字如惊雷:“近日,朝廷接到不少来自北方的奏报。其中提及,北平燕王府……似乎有些举动,颇耐人寻味啊。”
他顿了顿,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朱高煦瞬间绷紧的脸庞,继续缓缓说道:“比如,私募甲士,数量远超亲王护卫定制;又比如,暗中结交外藩,甚至与塞外蒙古部落,往来密切……”
朱高煦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冷汗瞬间就从额角渗了出来。他虽然不完全清楚父王的具体谋划,但这些事情,他或多或少有所耳闻,知道这都是极其犯忌讳的!朝廷竟然……竟然已经掌握了这么多证据?
“陛下!此……此言从何说起?定是有人构陷父王!”朱高煦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有些颤抖,他试图为父亲辩解,但言语苍白无力。
朱允炆放下茶盏,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竟似带着几分惋惜与无奈:“高煦,朕知你孝心可嘉。起初,朕亦不愿相信。奈何……人证物证,俱在眼前,由不得朕不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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