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抬手虚按,示意他安心坐下,继续说道:
“然,朕有一言,不得不在此间,私下与诸卿明言。
此话,朕只在此处认,出了这帷帐,上了廷议,朕便不认了。”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却更显分量:
“南北隔阂,利益纷争,由来已久。”
“远有洪武年间的‘南北榜案’,近有眼下正在查处的两淮盐案,种种纠葛,不一而足。”
“苏、松、常、扬等地,历来富庶,为朝廷赋税之半壁,朕心深知,亦常怀感念。”
“改革盐政,若行开中旧意,加重南方些许负担,必然招致怨言与非议……”
“但是!”
朱翊钧声音陡然提高,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每一位大臣:
“受国之不祥,是为天下王!”
“此事,关乎北疆安定,关乎国家根本,不得不为!”
“朕既为人主,承太祖、成祖基业,便有责任斡旋调和天下,混一南北,使社稷长安!”
“于此大政,朕,避无可避,亦——当仁不让!”
“纵使南人或有怨言,商旅暂感不便,这盐政革新,借鉴开中法之精神,朕亦以为——”
他斩钉截铁,一字一顿:
“势在必行!”
“诸卿,”
他目光灼灼,环视众人,“以为然否?”
帷帐之内,炭火噼啪作响,雪花偶尔从缝隙飘入,瞬间消融。
众臣默然,皆感受到年轻皇帝话语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心与沉甸甸的责任。
雪依旧在下,亭中炭火噼啪,映照着朱翊钧骤然坚定的面容。
他心中瞬间转过了数个念头——让申时行这个南直隶出身的官员来倡议此事,
固然能减少些阻力,但格局终究小了,显得畏首畏尾,失了帝王应有的堂皇气度。
既然认定重启开中法于国有利,那便该由他这个皇帝亲自来扛起这面大旗!
想要稍稍遏制如今愈演愈烈的乡党之风,扭转“南北之争”的狭隘,就必须从最高处开始,做出“天下大同,四海一家”的表率。
治国不能总被大势推着走,到了关键处,就该有引领风潮、重塑乾坤的魄力!
登基半年,历经风雨,朱翊钧的心态在这一刻悄然蜕变,真正开始有了身为帝国核心、肩负九州万方之重的觉悟。
众臣虽不知皇帝心中这番波澜壮阔,但见他神色肃然,目光清明,将重启开中法的利弊、对南北格局的影响剖析得如此透彻,
毫不回避其中的艰难与自身的责任,都不免心生感慨,暗自赞叹——世宗皇帝那种驱策臣下、让臣子背锅的手段固然高明,
却难免让身处其间者心寒。
而眼前这位少年天子,竟有“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的气象,隐隐已有圣王格局!
申时行看着坦然陈述利害、将责任一肩担起的皇帝,心中震动,
刹那间明白了为何这位年仅十一岁的君主,能在短短时间内折服众多老成持重的朝臣。
不仅通晓世事利弊,更有这般与生俱来的气魄!
如此坦诚相待,推心置腹,这才是真正的人君之相啊!
他略微晃神,随即毫不犹豫地起身,走到亭外雪地中,郑重其事地整理衣冠,朝着朱翊钧深深拜下:
“陛下!臣自幼过继于嗣父(申士章,曾任知府)家中,可说是吃着府衙的米,受着大明朝的恩泽长大。”
“臣读圣贤书,位列朝堂,更深知何谓南北一体,皆为王土!”
“纵使臣平日里念及亲情乡谊,在人情提拔上有所倾向,也绝不敢以私恩小义,拂逆国家大义!”
“今,陛下胸怀混一南北之志,臣岂敢因顾念家乡些许人情,而悖逆陛下安邦定国之大计?”
“开中法之事,臣愿为陛下鞍前马后,奔走协调,竭力说服南直隶同僚,共襄盛举!”
皇帝这番话,压力第一个给到了他申时行,他必须立刻、明确地表态。
平日里在官场规则内对南直隶同乡稍加拂照无可厚非,但若与根本国策相悖,那就是自绝于朝廷,自绝于君王!
继申时行之后,杨博更是毫不掩饰其北人立场,高声唱起了赞歌。
他直接起身,声音洪亮,在风雪中格外清晰:“陛下天资粹美,圣德性成!
此议上合天心,下顺民意!
若能重启开中法,陛下之圣德神功,必当彪炳史册,垂范后世!”
朱翊钧还是头一回见杨博这么直白地拍马屁,比起栗在庭那种润物细无声的奉承,实在生硬了不少。
虽然知道此举符合北方利益,杨博有此反应也属正常,但还是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连忙摆手示意他坐下:“杨先生过誉了,坐下说话。”
随后,张居正、高仪、吕调阳几位阁臣,以及户部尚书王国光也纷纷表态支持。
余有丁虽有些茫然,不知皇帝召自己前来所为何事,但也跟着众人一同行礼,表示附议。
朱翊钧见大局已定,核心层基本达成共识,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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