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山,后山雪谷,夜已三更。
一弯冷月挂在峰尖,照得雪地泛着幽蓝。
谷口外,玄鸟军亲卫提灯而立,灯影被寒风压成一条细线,却始终不肯晃动半分。
谷内,石屋半掩,药香与血腥交杂,浓得几乎化不开。
石榻上躺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脸色苍白,眉骨微凸,唇角尚带痴笑。
高覆甲坐在榻沿,铁打的汉子此刻却像被抽了脊骨,两手死死攥着少年右手,指节因失血而泛青。
“湛儿……”他声音沙哑,像钝刀磨石,“再唤一声‘爹’。”
少年眼珠迟缓地转了转,痴傻之气未褪,却真张了口:“……爹?”
那一声,轻得像雪落,重得却能把人压跪。
高覆甲猛地垂头,额头抵住儿子手背,滚烫的泪砸在纱布上,瞬间化开一小片血花。
石屋门口,邸思芸负枪而立,银甲未卸,肩头积着薄雪。
她左手托一只紫锦小匣,匣盖开启,一缕若有若无的紫雾在灯影里盘旋,像一条不肯升天的龙。
“紫灵芝你的了。”她声音平静,却带着沙场鏖战后的疲惫。
高覆甲抬头,眼尾赤红,双膝一弯,重重跪地。
“咚!”
石板裂出蛛网纹。
“将军!”邸思芸眉峰一跳,抢前半步,却被高覆甲抬手止住。
“邸将军,高某一生不跪天地,今日跪你。”
他俯首,额头抵地,铁甲发出刺耳的摩擦。
“我儿湛,生来痴愚,是我高家血脉之罪。
昔年我求遍名医,皆言近亲所累,髓海缺窍。
如今得紫灵芝重塑魂台,高某欠你一条命,更欠我儿一生。此恩此德,高覆甲愿以死偿。”
邸思芸垂目看他,雪色映在她眸底,像两簇不肯熄的火。良久,她单膝蹲下,把紫锦匣放在高覆甲膝边,伸手去扶他。
“高将军,我救高湛,不为恩,不为德。”
她声音低哑,却字字如枪尖钉地。
“只为让天下人知道,西炎敢把敌将之子从阎王手里抢回来。”
高覆甲怔住,热泪悬在眶里,再落不下。
邸思芸已起身,披风一甩,背对他而立。
“紫灵芝,可保高湛三月魂台稳固。三月内,莫让他受寒、受惊、近女色。三月后,痴病可除七成,余下三成,看造化。”
……
一月后,雁回山西麓,春雪初融。
高湛能自己下榻,扶着墙走三步,再不是昔日那个流涎痴笑的孩童。少年眉目清俊,只是眼神仍带滞涩,像一幅被水洇过的画。
这日清晨,他穿一袭素青短衣,站在玄鸟军校场边,看邸思芸率亲卫练枪。
红袍翻飞,枪缨如血,每一式劈、挑、扫、崩,都带起雪浪三尺。
高湛看得出神,手指无意识在空气里描摹枪弧,直到邸思芸收势,热气蒸腾如雾,回身与他四目相对。
少年慌忙垂手,耳根飞红,却还是鼓足勇气,一步步挪过去。
“邸……邸将军。”
邸思芸随手把枪抛给亲卫,取布巾拭汗,声音带着刚练完枪的沙哑:“何事?”
高湛突然双膝跪地,额头抵地,发出清脆一声。
“求将军收我为徒!”
校场瞬间安静。
亲卫们面面相觑,连马都停了嘶鸣。
邸思芸皱眉,俯身去扶:“你先起来。”
高湛不动,声音发颤却执拗:“我知自己根骨差,脑子慢,可我能吃苦。一日不行就十日,十日不行就一年。我……我想学枪。”
邸思芸眸光微动,却仍是那句话:“你先起来。”
少年被铁臂托起,踉跄站稳,眼里还燃着不肯熄的火。
邸思芸抬手,拂去他肩头的雪,声音淡得像刀背:“高湛,我救人,不教人。沙场不是校场,枪尖挑人肉,马腹挂人肠。你魂台初愈,连一桶水都提不稳,拿什么提枪?”
她转身,披风扬起,背影挺拔如枪。
“回去吧,三月内莫近兵刃。”
……
高湛在校场边跪到日暮,雪覆满肩。
亲卫们轮番劝,他不动,直到一双木轮缓缓碾过积雪,停在他面前。
林祁披狐裘,手拿羽扇,将羽扇搭在高湛肩膀上。
“再跪,膝盖就废了。废了腿,更握不了枪。”
高湛抬头,眼眶红得吓人,却倔强抿唇。
“将军不教我,我便拜先生为师。”
林祁微怔,旋即失笑:“我?我连站都站不起,如何教你?”
少年以额触地,砰然有声:“先生智谋可敌万人,我学谋略,学兵法。”
林祁指尖停在弦上,目光落在少年被雪水浸透的裤腿,那截细弱的脚踝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却固执地钉在原地。
“高湛,”他声音轻得像叹息,“谋略不是仙丹,救不了命,也填不了恨。我布一局棋,要的是千颗人头落地,你敢看吗?”
少年抬头,眼底血丝纵横,却亮得吓人:“我敢。”
风掠过,吹动林祁鬓边白发。他忽然伸指,在弦上划出一声长吟,像一条冰下河破冰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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