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是在一种诡异的半寂静中,迎来它作为大清国都的最后一个清晨的。
持续了多日的戒严和恐慌,在七月二十八日这一天黎明前,达到了某种临界点,然后骤然破碎。首先是从西直门方向传来的、先是零星、随即迅速连成一片的爆豆般的火铳声,其间夹杂着惊惶的呼喊、战马的嘶鸣和某种重物撞击城门的沉闷巨响。这声音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燃了内城积蓄已久的混乱。
满洲亲贵聚居的皇城四周,王府大门次第打开又慌忙关上,家丁护院们手持刀枪,惊疑不定地张望。街面上开始出现溃兵,三五成群,丢盔弃甲,有的往北面的德胜门、安定门跑,有的则慌不择路地撞进胡同。更远处,隐约有火光和浓烟升起,方向似乎是正阳门、崇文门一带的仓储区。
紫禁城内,武英殿。
多尔衮已经醒了,或者说,是被强行灌下参汤后短暂地恢复了神智。他斜倚在榻上,身上盖着明黄的锦被,脸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死灰,只有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曾经锐利无比的眼睛,还残余着最后一点不甘的、近乎疯狂的光。多铎和另外两位议政王大臣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榻前团团转,语无伦次地禀报着各处传来的、自相矛盾的噩耗。
“……西直门报,南蛮前锋已至城下,正在架炮!”
“正阳门守军哗变!汉军旗的人打开了粮仓,正在抢粮!”
“德胜门外出现不明骑兵,打着姜字旗号!”
“宫里……宫里有太监和侍卫试图打开神武门逃跑,已被格杀……”
多尔衮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他抬起枯瘦如柴的手,颤抖地指向殿外,指向南方。
“皇上……是想要御驾亲征,还是……”多铎哽咽着,自己都不知所云。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更加急促、更加慌乱的脚步声,一个满身血污、头盔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的章京连滚爬进来,嘶声哭喊道:“皇上!王爷!完了!全完了!广宁门(广安门)……广宁门被从里面打开了!是……是范文程!范文程那老贼,带着一群汉官和他们的家丁护院,还有守门的汉军旗反水,打开了城门!南蛮子的兵……已经进城了!”
“噗——!”
又是一口鲜血,这次是黑红色的,从多尔衮口中狂喷而出,溅了多铎一脸一身。他死死抓住多铎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喉咙里咯咯作响,仿佛用尽了毕生最后的气力,挤出一句破碎的、充满刻骨怨毒的话语:
“汉人……皆不可信……误我……误我大清……”
话音未落,抓住多铎的手猛地一松,整个人向后瘫倒,眼里的光芒迅速黯淡、涣散,最终凝固成一片死寂的茫然。这位曾经主宰中国北方命运十余年的摄政王,爱新觉罗·多尔衮,就在这众叛亲离、敌军破城的绝望时刻,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殿内死一般寂静。多铎呆呆地看着兄长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脸上的血污混合着泪水。另外两位王大臣面如土色,瘫软在地。
广宁门内,范文程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式大明六品文官服——不知他珍藏了多久——站在洞开的城门甬道旁。他花白的头发在晨风中有些凌乱,脸色苍白,但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复杂地望着城外潮水般涌入的、打着“明”字和“振明”旗号的军队。
做出这个决定,耗尽了他毕生的勇气和算计。当金声桓的大军真正兵临城下,当城内的恐慌达到顶点,当他收到武昌方面通过秘密渠道再次确认的承诺后,他知道,不能再犹豫了。他联络了几个平素对清廷不满、又手握部分城防权力的汉军旗佐领和汉官,许以重利,晓以生死,终于在这最关键的时刻,打开了北京西南最重要的一道门户。
看着那些盔甲鲜明、队列严整、火器林立的振明军士兵快速通过城门,控制街道,建立防线,范文程心中没有多少“反正功臣”的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虚脱的茫然,以及一丝隐约的、对未来的恐惧。他背叛了旧主,将自己和家族的未来,押注在一个尚未完全看清的新政权身上。这一步,是生路,也可能是另一种绝境的开始。
“范先生。”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范文程转头,看到一名穿着振明军高级文官服饰、约莫三十许的官员,在几名护卫陪同下走来。此人他认识画像,是林慕义的心腹,内政总管陈忠。
“陈总管。”范文程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范先生深明大义,献城有功,王爷甚为欣慰。”陈忠虚扶一下,语气平静,“王爷有令,请先生即刻前往临时行辕,共商安定京城、接收诸般事宜。先生家眷,已派人妥为保护,请勿挂心。”
“谢王爷隆恩,谢陈总管。”范文程心中稍定,至少初步的待遇是好的。
“城内尚有零星抵抗,尤其是满洲兵聚集的皇城和几处王府。”陈忠望向内城方向,那里枪声和喊杀声仍未停息,“还需先生指引,并协助安抚汉官汉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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