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来的铁盒不大,入手却很沉。外层防水的油布已被小心揭开,露出里面一个略显锈迹但密封完好的薄铁皮方盒。没有锁,只在接口处用火漆封死,火漆上压着一个模糊的、似乎是刀柄末端临时按上去的印记。
林慕义独自坐在书房里,油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身后的书架和那幅巨大的海图上。他没有立刻打开,手指在冰凉粗糙的铁皮表面轻轻摩挲,仿佛能感受到金州城头最后时刻的灼热、硝烟和绝望。陈忠、王五等人都在外面静静等候,房间内安静得能听到灯芯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终于,他用小刀小心地剔开火漆,掀开盒盖。
里面没有他预想中的地图、密码或者什么了不得的机密。只有几张叠放整齐、边缘毛糙的桑皮纸,以及压在纸上的、一枚已经有些变形的黄铜腰牌,上面刻着“登州镇标营千总李”的字样,边角沾着暗褐色的、洗刷不净的血迹。
他先拿起腰牌,入手微沉,冰凉的金属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屈的温度。然后,他展开那几张桑皮纸。
纸上的字迹,是他熟悉的、军中将吏常用的那种刚硬而略显潦草的笔体,但眼前的字,比任何军报都要扭曲、断续,许多笔画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拖曳,墨色深浅不一,一些地方被水滴或别的什么液体晕染开来,形成模糊的深色斑点。纸面也并不平整,似乎是在极其匆忙、恶劣的条件下书写,甚至可能是垫在什么不平的物件上。
他逐字逐句地读下去。
“……武昌林王爷钧鉴:末将李九成,金州城破在即……”
开头是冰冷的军情汇报,数字精确,条理清晰,冷静得近乎残酷。然而,从“末将自知不免”开始,笔锋变了。那股强行维持的、属于军官的克制与条理,被一种更汹涌、更个人的情绪冲破。字迹更加凌乱,语句时而急促,时而断续。
“……已令尚能走动之重伤弟兄,携百姓残存者,于城破前自海崖小径分散潜逃,或有一线生机。末将与余者,当战至最后一人,不负王爷重托,不负大明衣冠。”
读到这里,林慕义的手指微微一顿。他仿佛能看到那个浑身浴血的老卒,在震天的喊杀声中,用最后的时间写下这些字时,眼中除了决绝,或许还有一丝对麾下兄弟能否逃出生天的渺茫希冀,以及对“大明衣冠”这四个字,深入骨髓的执念。
“……金州虽小,然我军在此血战四月,鞑虏锐气已折,辽东人心浮动。王爷北伐之时,辽民必箪食壶浆。海上之路已通,望王爷善用之。”
这是战略眼光。一个即将赴死的将军,在最后时刻,思考的不是自己的身后名,而是用自己和数千将士的牺牲,换来了什么,能为后继者铺就怎样的道路。他把辽东民心的希望,把海上通道的价值,郑重地托付了出来。
最后一段,笔迹颤抖得几乎难以辨认。
“……末将登州老卒,蒙王爷不弃,委以重任,得全忠义之名,死而无憾。唯念家中老母,昔年失散于登莱,若他日王师北定,乞使人寻之,告以儿未辱门楣。”
“笔力已尽,鞑虏近矣。”
最后八个字,尤其是“鞑虏近矣”,那“矣”字的最后一笔,拉得极长,几乎划破了纸张,然后猛地一顿,收笔处形成一个浓重而突兀的墨点,仿佛书写者用尽了最后的气力,或者……刀兵已经加身。
信的末尾没有落款,只有一片空白,以及纸上那些无法分辨是汗、是血、还是泪的斑驳痕迹。
林慕义坐在那里,很久没有动。油灯的光芒在他脸上跳跃,将他的表情映照得明暗不定。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以及血液在耳中奔流的微弱回响。
他读过很多战报,看过很多伤亡数字,处理过很多抚恤事宜。但这一封不同。这不是冰冷的文书,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生命最后一刻,用血与魂烙下的印记。每一个颤抖的笔画,每一个晕开的墨点,都在无声地嘶吼着那场孤城血战的全部重量——不仅仅是战略得失的数字,更是数千条生命的最后呐喊,是一个人临终前最深的牵挂与最朴素的骄傲。
他缓缓将信纸按原样折好,放回铁盒,又将那枚染血的腰牌轻轻放在上面,盖上盒盖。
“陈忠。”他的声音响起,比平时低沉沙哑了一些。
陈忠应声轻轻推门而入,垂手而立。
“以摄政王府和振明军统帅部的名义,起草告示。”林慕义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金州卫守将、太子少保、辽国公李九成,及麾下三千一百二十七名将士,于隆武二年十一月至三年三月,坚守金州孤城四月有余,浴血奋战,屡挫强敌,毙伤虏酋济尔哈朗所部逾万。最终城破,李公以下,多数壮烈殉国,其忠勇节烈,惊天地,泣鬼神。”
他顿了顿,继续道:“追赠李九成为太子太保、辽国公,谥‘忠烈’。于武昌、南京、登州、金州(待收复后)立专祠,四时祭祀。所有殉国将士,核实姓名籍贯者,一律从优抚恤,其家眷由官府赡养。幸存者,查明后厚赏拔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