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苏家祖宅后院。
晨雾未散,露珠悬在老梧桐的叶尖上,将坠未坠。
阳光斜穿林隙,洒在由百块旧绣绷拼接而成的长桌上,每一块绷架都泛着岁月打磨的温润光泽。
钉在上面的红绸已被剪断,残端随风轻颤,像一道道未愈的伤疤,也像一条条等待重织的命脉。
今日是“归心宴”。
没有豪车仪仗,没有名流云集,受邀之人皆为昔日被排挤在外的边缘族人——旁支子弟、婢女后代、远房孤寡。
他们穿着素净,神情拘谨,踏入苏家门槛时脚步迟疑,仿佛仍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可当苏倾月从厨房走出来时,所有人都怔住了。
她挽着袖子,腕间一串青玉镯子轻轻磕碰瓷碗边缘,发丝随意绾起,几缕碎发垂落颊边。
手中托盘上只有一碗荠菜豆腐羹,清汤寡水,热气袅袅。
“这是我乡下养母常做的味道。”她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她说,清汤也能养人,只要用心。”
她将第一碗羹放在最年迈的老嬷嬷面前。
那老人颤抖着手接过,眼眶瞬间通红。
她记得这碗味道——三十年前,她曾是苏夫人产房外守夜的粗使婆子,亲眼见过那个被抱走的女婴,在暴雨夜里裹着湿透的襁褓被人带走。
当时她想哭,却被喝止:“别多事,那是主子的安排。”
如今,那个女婴回来了,不带金冠华服,不施雷霆手段,只端来一碗乡野清羹,却比任何权势更令人动容。
有人低头啜泣,有人悄悄抹泪。
吴执事站在廊下,手持卷轴,待众人稍定,才缓缓展开宣读。
“即日起,苏氏宗族废除‘嫡庶称谓’,不再以血缘亲疏论尊卑。凡我族人,皆依技艺贡献分级授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设立‘流光奖学金’,专资贫困族裔学习非遗技艺,首任受益者——小禾。”
人群微微骚动,所有视线汇聚在角落那个瘦弱的女孩身上。
小禾不敢抬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像是怕自己是在做梦。
直到苏倾月走到她身边,轻轻牵起她的手,将一本朱漆红册递入她掌心。
“这是你的族籍文书。”苏倾月看着她,眸光温柔而坚定,“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无名之辈。”
小禾嘴唇哆嗦,泪水终于滚落。
十八年来,她因母亲曾是侍女而遭人白眼,走路贴墙根,说话低着头,连名字都被唤作“那个丫头”。
可此刻,她站在阳光下,手中捧着属于自己的身份。
苏倾月抬手,从袖中取出一枚银针胸针,轻轻别在她衣襟上。
“从前你躲着走路,以后,请昂头前行。”
一字一句,如春雷破冰。
人群寂静片刻,随即响起压抑的抽泣与低声哽咽。
那些曾被踩进泥里的名字,终于有了抬头望天的资格。
暮色渐染,宴席未散,人心已暖。
老钟叔拄着拐杖来了,一身灰布长衫,脚穿旧布鞋。
他在祠堂守了四十年,如今终于递上辞呈。
“年纪大了,该回乡下了。”他声音沙哑,眼神却清明,“这一生守的是规矩,临了,倒想看看山野。”
苏倾月没有挽留,只是轻声问:“能教最后一课吗?”
老钟叔点头。
当晚,祠堂灯火通明。
他领着众人绕行地宫回廊,指点墙上斑驳的纹路:“这不是装饰,是‘心印咒’机关铭文。当年设局换婴,便是借此阵扰乱血脉共鸣,瞒过认亲仪式。”他枯瘦的手指抚过石壁,“记住这些符号,不是为了复仇,是为了不再被同样的谎言蒙蔽。”
最后,他将一把铜钥交到小禾手中。
“守住这里的,不该是锁,而是记得的人。”
话罢,他转身欲走。
临行前,却在苏倾月身侧停下,默默从怀中取出一把旧剪刀,放入她掌心。
刀身锈迹斑斑,刃口却异常光滑,甚至泛着柔和弧度——那是当年裁开襁褓、调换婴儿的凶器之一。
可经年累月,它被反复摩挲、打磨,锋利尽去,只余温顺。
“它割裂过命运。”老钟叔低声道,“也见证过修补。”
苏倾月握紧那把剪刀,指尖传来冰冷与温润交织的触感。
她忽然明白师父当年的话:“利器伤人,钝器修心。”
夜风穿廊,烛火摇曳,她送别最后一个宾客,立于阶前。
身后,是重新燃起香火的祠堂;眼前,是渐渐远去的背影们,步履虽缓,却不再佝偻。
傅司寒不知何时已站在回廊深处,一身玄色大衣衬得他如松立雪。
他望着她,眸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良久,他开口,声音低沉如自语:
“你不恨吗?明明可以让他们一无所有。”
苏倾月静立原地,抬眸望向漫天星河,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仇恨只会复制悲剧。”她轻声道,“我要他们记住痛。”傅司寒站在回廊深处,玄色大衣被夜风悄然掀起一角,像一只沉默的鹰收拢了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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