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过分安静的宅院里显得格外清晰。宋梅生推门而入,反手合上门扇,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寻常晚归。但他合上门后,背靠着厚重的木门板,静静站了数秒。门外街巷的寒风与隐隐的市声被隔绝,宅院内是另一种寂静——一种绷紧的、屏息凝神般的寂静。
堂屋里点着一盏煤油灯,灯芯捻得很小,晕开一团昏黄模糊的光圈,勉强照亮八仙桌和周围的方寸之地。更远处的家具、屏风、通往内室的拱门,都隐在浓稠的阴影里,轮廓模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略带焦糊的烟火气,混合着湿抹布和廉价肥皂的味道。
苏雯就坐在八仙桌旁。她没穿往常那身略显朴素的碎花袄,而是换了一套半旧的深蓝色棉布家居服,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散落在苍白的脸颊边。她面前摊着一本《绘图千家诗》,但目光并没有落在书页上,而是盯着桌上灯焰投下的一小片光斑,眼神空茫,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书页一角。
听到门响和脚步声,她猛地抬起头,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看清是宋梅生,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才骤然有了神采,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浮木。但她没有动,只是紧紧抿着唇,看着他。
宋梅生将她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她脸色很差,眼下有浓重的青影,嘴唇没什么血色,捻着书页的指尖用力到发白。屋子里过分整洁,甚至有些空旷感——几件稍显多余的小摆设不见了,墙上的月份牌换成了最普通的样式,连桌布都换成了毫无花纹的素色粗布。那焦糊和湿抹布的气味……她在焚烧和擦洗东西。
“雯儿,”他开口,声音是刻意放柔后的沙哑,带着疲惫,“我回来了。”
苏雯像是被这三个字惊醒,霍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带倒了身后的圆凳,凳脚磕在青砖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她自己也晃了一下,连忙扶住桌沿。
宋梅生快步上前,扶住她的手臂。触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小心些。”他低声说,弯腰扶起圆凳,让她重新坐下,自己则拉过另一张凳子,坐在她对面。煤油灯的光晕将两人笼在一起,在身后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几乎融为一体的影子。
“你……你没事吧?”苏雯终于开口,声音干涩紧绷,眼睛急切地在他脸上身上扫视,像是在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损,“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我没事。”宋梅生摇头,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带着倦意的笑容,“虚惊一场。倒是你,”他目光扫过过于整洁的屋子,又落回她脸上,“吓坏了吧?一个人在家。我听说你还‘病’了?”
苏雯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是林婉护士来报信,我……我将计就计,装得更像些。后来,确实有几个人来‘探病’,是警察局生面孔,还有一个穿便衣的,眼神很利,到处看。”她声音很轻,但条理清晰,“我按咱们之前商量过的,把该处理的都处理了。电台零件拆散,混在废铁里,天没亮就让收破烂的老刘头拉走了。密码本和可能有关的纸头,在灶膛里分几次烧的,灰都扬了。剩下的稿纸、书籍,凡是有字的,都用湿抹布反复擦过,又放在灶台边烤干,看不出痕迹。屋子里也重新收拾过,去掉些扎眼的东西。”
她顿了顿,抬起眼,眼神里有一丝后怕,但更多的是完成任务后的坚定:“他们里外转了转,问了几个问题,大概是看我‘病’得厉害,屋里也没什么特别,待了不到一刻钟就走了。”
宋梅生静静听着,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庆幸,有后怕,更有一种沉甸甸的感佩。她做得太好了,好得超出预料。在孤立无援、压力巨大的情况下,一个年轻姑娘,不仅稳住了阵脚,还几乎完美地执行了清理程序。那些焦糊味,那些湿痕,都是她独自战斗留下的痕迹。
“做得很好,雯儿。”他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她依旧冰凉的手背上,感觉到她微微一颤,但没有抽开,“比我预想得还要好。辛苦你了。”
他的手温暖而稳定,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苏雯紧绷的肩线似乎放松了一毫,但随即,她的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她猛地别过脸,用力眨了眨眼,将那点水汽逼回去,再转回来时,只剩下微红的眼眶。
“我不怕辛苦。”她声音有些哽咽,但努力保持着平稳,“我是怕……怕你回不来了。林婉来的时候,那样子……还有后来那些人……我以为……”
“以为我暴露了?要被带走了?”宋梅生接过她的话,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是无声的安慰。“这次是‘梅机关’直接插手,鸠山亲自过问,阵仗确实很大。高岛那条疯狗咬着不放,扔出了西郊砖窑那条线。”
苏雯猛地睁大眼睛:“砖窑?老蔫他们……”
宋梅生沉默地点了点头,眼神黯淡下去。覆在她手背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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