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西雅图。
这座城市的雨是永恒的，没有尽头的——从春到夏，从秋到冬，雨丝总是绵密地织在空中，把天、地、建筑都染成一片灰蒙，像一幅被上帝遗忘在潮湿角落、永远不会干透的灰色水彩画。此刻，雨点正密集地敲在贝尔维尤市郊一栋毫不起眼的两层办公楼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单调、重复，久了竟让人心里生出几分倦意，连带着空气都变得黏腻起来。
办公室里飘着一股独特的味道——湿冷的潮气混着廉价速溶咖啡的焦香，再掺上程序员们因连日熬夜、来不及换洗的衣服上的汗味，那是一种介于梦想与绝望之间的气息：一边是敲代码时眼里的狂热，一边是月底发不出工资的焦虑，两种情绪缠在一起，弥漫在每一寸空间里。
屋里很安静，静得能听清键盘被疯狂敲击的“噼啪”声——那是程序员们在赶Windows3.0的调试进度，手指翻飞间，屏幕上绿色的代码像瀑布一样流淌。天花板中央，一块被雨水浸透的石膏板微微发黄，水渍顺着板缝缓慢蔓延，一滴冰冷的、泛着灰的水珠正顽固地在板边缘聚集，越来越大，终于“啪嗒”一声砸落，掉进办公桌下那只用来接水的红色塑料水桶里。
空洞的回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荡开，带着几分滑稽的窘迫。
比尔·盖茨没有理会那滴水。他的全部世界，都浓缩在面前那台嗡嗡作响的CRT显示器里——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是他赌上全部身家的希望。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格子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因长期敲击键盘而凸起的筋络；那副后来成为他标志的厚重黑框眼镜，有些歪斜地架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睛里，写满了熬出来的疲惫，却又燃着不肯熄灭的狂热。
他已经三天没离开这栋漏雨的小楼了——公司账上的赤字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华尔街那些穿着阿玛尼西装的投资人，上周已经给了他最后通牒。他们看不懂屏幕上的代码，看不懂他口中“图形界面改变世界”的愿景，只看得懂财务报表上那串刺眼的负数。他们说，他的Windows3.0是个笑话，说他的微软会在这个阴冷的冬天，像西雅图的雨一样，冰冷地、无声无息地死去。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没打伞，身上那件意大利手工缝制的黑色羊绒大衣却滴水未沾——仿佛连西雅图这无孔不入的雨，都识趣地为他绕开了路。他脚下那双擦得锃亮的John Lobb定制皮鞋，踩在已经磨损得露出水泥地的廉价地毯上，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可他一出现，整个办公室里那股属于代码与咖啡因的狂热、混乱的空气，却瞬间凝固了。
正在疯狂敲击键盘的程序员们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手指悬在键盘上空，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这个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闯入者——他的衣着精致得像从华尔街投行里走出来的精英，周身的气场沉稳、锐利，与这栋小楼里的窘迫、潦草，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比尔·盖茨也抬起了头。他皱着眉，伸手扶了扶鼻梁上歪斜的眼镜，目光里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那是天才特有的傲慢，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被打断时的本能抗拒。“如果你是来催债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是熬夜熬出来的干涩，“那你得排队——银行、房东、设备商，都在我前面。”
那个男人没有理会他的话。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间拥挤、混乱的办公室——看了看桌上堆得老高的草稿纸、空可乐罐，看了看墙角漏雨的水桶，看了看程序员们脸上的窘迫与不甘，最后，落在了那个还在滴水的红色塑料桶上。
他几不可察地笑了笑，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颗被精准投掷的石子，清晰地击碎了满屋的压抑寂静：“一美元二十美分。”
比尔·盖茨愣住了。他以为自己熬出了幻听，下意识地眨了眨眼，怀疑是不是代码看久了，连听力都出了问题。
那个男人缓缓走到他的办公桌前，停下脚步。他伸出手——指节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轻轻敲了敲那张堆满杂物的桌面，动作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买你的股票，一千万股。”
他看着比尔·盖茨那双写满错愕与不解的蓝色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清晰、笃定：“按一美元二十美分的价格，现金支付。”
整个办公室陷入了一种比死亡更彻底的真空般的死寂。程序员们忘了呼吸，比尔·盖茨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天花板上那滴水，还在固执地“啪嗒、啪嗒”砸进水桶里，一下，又一下，像在为一个即将诞生的崭新纪元，笨拙地倒数着节拍。
一千万股。一美元二十美分一股。一千两百万美金。
现金。
在这个所有人都认为微软即将沉没的最黑暗的时刻，这个来历不明的东方人，要用一千两百万美金，买一张通往地狱的单程船票？
“你……”比尔·盖茨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生锈铁屑，他张了张嘴，想问的话太多——你是谁？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怕我把你的钱亏光？可最后，只问出了一句：“你是谁？”
那个男人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他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烫金名片，指尖夹着，轻轻放在还在嗡嗡作响的显示器前——名片设计极简，只印着两个烫金的汉字：陈峰。
比尔·盖茨的手有些颤抖地伸过去，指尖捏住那张冰冷、光滑的名片，质感真实得不像幻觉。然后，他握住了陈峰伸过来的那只手——那只手温暖、干燥，掌心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不容置疑，仿佛能掌控一切，能把他从即将沉没的深渊里拉出来。
“你……”比尔·盖茨的眼眶忽然有些发热，是劫后余生的酸涩，是被理解的激动。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东方男人，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巨大的颤抖：“你是唯一懂微软的东方人。”
陈峰笑了。他缓缓抽回手，转过身，重新望向窗外——窗外依旧是无尽的灰色的雨，绵密、冰冷，却好像不再那么令人绝望。“我懂的不是微软，”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穿透了时间迷雾的神谕，清晰地落在比尔·盖茨耳中，“是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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