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的水位又降了些,露出岸边黑黄的淤泥,裂开一道道歪斜的口子,像干涸的河床睁着无数只绝望的眼睛。天是灰扑扑的,悬着个有气无力的日头,光也是冷的。
阿青坐在河埠头最下面一级,水几乎要舔到她的鞋底。她手里攥着几颗圆润的小石子,一颗一颗,慢吞吞地扔进河里。石子落水,只发出“噗”一声极轻微的闷响,连个像样的水花都溅不起,就被那浑浊的、几乎凝滞的河水吞没了。她看着那圈小小的涟漪散开,消失,河面又恢复原样,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家里太静了。娘的呼吸声细得像一根随时会断的线,爹则像院子里那盘废弃已久的石磨,沉默地占据着一个角落,身上落满了看不见的灰尘。她宁愿待在这河边上,至少,这里偶尔还有拖船经过时,船老大粗哑的吆喝,和船桨搅动水流的“欸乃”声。
“阿青。”
身后有人喊她,声音怯怯的。是隔壁的福崽,比阿青小一岁,顶了个瓜皮小帽,鼻子下面总挂着两行清鼻涕,用袖子擦得油亮。
阿青没回头,继续扔她的石子。
福崽蹭到她旁边坐下,也从脚下抠了块土坷垃,扔进河里,动静比阿青的大多了。他瞅了瞅阿青的脸色,小声说:“我娘说,你娘病了,让你别总在外头野。”
阿青还是不吭声。她看着对岸,几个光屁股的半大小子在浅滩上摸螺蛳,身影在灰蒙蒙的水汽里晃动着,不太真切。
“你哥……”福崽吸了吸鼻子,话没说完,又咽了回去。街坊的孩子都被大人叮嘱过,不准在陈家人面前提陈安。但那种小心翼翼的回避,本身就像一道刚刚结痂的伤口,时时刻刻提醒着它的存在。
阿青终于动了动,她转过头,看着福崽,眼睛黑沉沉的:“福崽,你怕死吗?”
福崽愣住了,鼻涕差点流进嘴里,他赶紧用力一吸:“啊?……怕,怕吧。我娘说,死了就吃不着糯米糕了。”
阿青又把头转回去,下巴搁在膝盖上。“我娘说,我哥没死,是出远门了。” 这话她说得很轻,不像说给福崽听,倒像说给自己听。
两个小人儿并排坐着,都不再说话。河风带着水腥气和隐约的腐臭味,一阵阵吹过来。过了好久,福崽像是终于憋不住了,用胳膊肘碰碰阿青:“哎,跟你说个事,你别告诉别人。”
阿青没反应。
福崽自顾自压低声音说:“我家后头那破庙,就是以前供河神那个,里头住进人了!”
阿青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
“是个男的,”福崽比划着,“脸上好长一道疤,吓人得很!我昨天摸鸟蛋看见的,他就蜷在香案底下,身上裹着个破麻袋,跟个鬼似的。” 他说着,自己也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往阿青这边靠了靠。
破庙?住人?阿青心里动了动。镇上荒废的地方多,流民、乞丐偶尔也会找地方落脚,这不稀奇。但福崽那害怕的样子,还是在她死水般的心里投下了一颗小石子。
“我爹说,现在外面乱,好多没活路的人。”福崽补充道,语气里带着点他那个年纪不该有的老成。
这时,家里方向传来陈渡一声低沉的咳嗽。阿青像被无形的线扯了一下,慢吞吞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我回去了。”
福崽“哦”了一声,看着阿青瘦小的背影消失在河岸的坡上。
家里的气氛和外面没什么两样。药味已经腌进了木头和墙壁里,挥之不去。秀姑醒着,靠在床头,陈渡正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她喝水。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虚空,水从嘴角溢出来一些,洇湿了胸前干瘪的衣襟。陈渡也不擦,只是等她咽下去一点,再喂下一勺。他的动作机械,耐心得让人心头发酸。
阿青默默走到灶间,灶膛是冷的。她踮起脚,看了看米缸,缸底只剩薄薄一层米,像铺了层霜。她伸手进去,用手指慢慢划着那些冰凉的米粒,划出一道道痕,又看着它们慢慢流平。
晚饭依旧是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一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饭桌上,只有喝粥的细微声响。阿青几次偷偷抬眼去看爹,爹的脸在昏黄的油灯光里,一半明,一半暗,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刻上去的,深得填不进任何光亮。
吃完,陈渡收拾了碗筷,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去清洗,或者守着秀姑。他站在屋子中央,愣了一会儿神,然后走到墙边,取下了一个挂在墙上的、长长的布包。
布包落满了灰,他解开的动作有些迟缓。布一层层掀开,露出里面一张古旧的弓。弓身是深褐色的,油亮油亮,那是长年累月被汗水浸润的结果。弓弦却松垮垮地耷拉着,蒙着一层细细的灰尘。
陈渡用手指轻轻拂过弓身,指尖触碰到那些细腻的木纹,眼神有些飘忽。阿青记得,爹年轻时是镇上最好的箭手,每年祭祀河神,射柳祈雨,都是爹拉开这张弓。后来世道不太平,祭祀也荒废了,这张弓就被收了起来,再没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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