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血丝，能感觉到他胸膛起伏时带起的微风。但他没有后退，而是迎着那几乎能将人吞噬的目光，清晰地重复道：“王建国，三年前，清源县老旧小区改造项目第一任调查组组长。官方结论是，驾驶一辆黑色桑塔纳，在盘山公路17号弯道，因疲劳驾驶，冲出护栏，坠入水库，车毁人亡。无刹车痕迹，无目击证人。”
他平静地陈述着，像是在背诵一份冰冷的结案报告。
秦峰死死地盯着他，眼神像两把手术刀，要将他从里到外剖开。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卷宗你看过？”
“没有。”林正摇头，“我只是觉得，一个能让县里成立专门调查组去查的项目，它的负责人，会在调查的关键时期‘疲劳驾驶’，这本身不太合逻辑。”
“逻辑？”秦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嗤笑一声，退后两步，重新靠在那辆撞烂的卡车头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抖出一根叼在嘴上，却没有点燃。“在这儿，拳头就是逻辑，官帽子就是逻辑。你一个坐办公室的小年轻，懂个屁的逻辑！”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林正知道，自己已经敲开了那扇紧闭的门。因为秦峰没有再让他“滚”。
“我的确不懂你们的逻辑。”林正顺着他的话说，“所以我只相信我能看到的东西。比如，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司机，在自己最熟悉的路段，疲劳到连下意识踩刹车的反应都没有，这不符合驾驶行为学。再比如，那辆车被打捞上来后，据说左前轮的转向拉杆有非碰撞导致的异常断裂痕迹，但这一点，在最终的事故报告里，被定义为‘坠落过程中的二次损伤’。”
这些细节，是系统在推荐秦峰时，作为关联信息碎片，一并闪现在林正脑海中的。他当时只是记下，此刻说出来，却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那把生锈的锁孔里。
秦峰叼着烟的嘴唇，停止了咀嚼。他猛地抬起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震惊。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他问。关于转向拉杆的细节，是他在现场勘查后提出的最大疑点，但被当时的技术鉴定专家驳回，最终没能写入报告。这件事，除了他和那位专家，几乎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一个不想让英雄流血又流泪的‘系统’。”林正坦然地回答。他知道，对秦峰这样的人，任何的隐瞒和欺骗，都会瞬间被看穿。不如用一种对方无法理解的“真实”，来冲击他的认知。
秦峰显然没听懂这个回答，他皱着眉，以为林正在打什么官腔。但他没有追问，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看着眼前的废车场，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这些钢铁残骸，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那个冰冷刺骨的水库边。
那时的他，比现在更年轻，也更愤怒。他像一头疯狗一样，一遍遍地潜入冰冷的水中，亲自用绳索固定住那辆沉在水底的桑塔纳。当车辆被吊出水面，他第一个钻进去，看到了王建国那张被水泡得发白的脸，和他至死都紧紧握着方向盘的双手。
他查遍了所有的细节，却被一个他无法反驳的“结论”堵住了所有的路。
从那天起，他身上的“疯狗”之名，就多了一层悲凉的底色。他依旧暴躁，依旧不讲情面，但那团火，却被深深地埋进了心底，只剩下一点不甘的余烬。
而今天，眼前这个年轻人，用几句话，就轻而易举地在这堆余烬上，重新泼上了一桶油。
“你想让我做什么？”许久，秦峰终于开口。他将嘴里那根没点燃的烟取下，狠狠地扔在地上，用脚碾碎。这个动作，像是在与过去的某种妥协做切割。
“加入调查组。我需要你，把三年前的那个现场，重新拼凑起来。”林正说。
“呵，说得轻巧。”秦峰冷笑，“人死，车毁，现场早就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最关键的物证，我当时拍的现场原始照片，在结案后一个星期，就从物证室里‘不翼而飞’了。你让我拿什么去拼？”
他盯着林正，像是在看他如何应对这个死局。
林正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会很难，但没想到关键证据已经消失了。这几乎断绝了所有常规的调查途径。
他脑中念头飞速旋转，方志诚那张固执的脸，和那本被他翻得烂熟的《档案管理条例》，突然浮现在眼前。
“照片没了，那底片呢？”林正问。
“数码时代了，小同志，哪还有什么底片。”秦峰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戏谑。
“不。”林正摇了摇头，目光灼灼，“按照规定，重大事故的影像资料，除了电子版，必须冲洗一套纸质版，连同勘查笔录正本，一同移交档案部门进行‘双套制’归档。一套在你们交警队自己的档案室，另一套，在县档案馆。”
秦峰愣住了。他是个出现场的天才，但对于这些繁琐到近乎变态的档案规定，他一窍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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