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邑宰漫不经心地接过那卷厚厚的竹简,打开看了几行,眉头便皱了起来。
“开挖新渠?加固堤防?”他抬起眼皮,瞥了一眼面前目光灼灼的年轻文晋,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文史,你可知这要动员多少民力?耗费多少粮秣?邑库空虚,哪来这些钱粮?”
“邑宰明鉴,”文晋恭敬答道,“晚生估算过,若在农闲时动员本邑民夫,所需粮秣可由府库支取部分,再向受益田亩的富户劝募一些,或可支撑。此乃一劳永逸之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
“千秋?”张邑宰嗤笑一声,将竹简随手丢在案几上,发出“啪”的一声响,“文史,你年轻,想法是好的。但治水非儿戏。前任邑宰也曾动过此念,最终不了了之。你可知为何?”
他不等文晋回答,便自顾自说道:“动工就要征发徭役,百姓怨声载道。占用田地,乡绅耆老必来聒噪。万一工程中途出了纰漏,或是钱粮不继,这责任,谁来担?是你,还是老夫?”
他挥了挥手,像是要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好了,此事不必再提。做好你分内的文书工作便是。这些不切实际的空想,徒惹麻烦。”
晋如摧如——前进的企图,遭到了无情的摧折与阻挠。
文晋看着被弃如敝履的竹简,心中一阵冰凉。他张了张嘴,还想再争辩几句,但看到张邑宰那已然闭合的双眼和拒人千里的神态,他知道,再多言也是无益。
他默默地拾起竹简,行了一礼,退出了堂外。
阳光有些刺眼。他听到旁边值房内传来几声胥吏低低的嗤笑声,显然方才堂内的对话,已被他们听去。
“哼,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新官上任三把火,也不看看地方。”
“读书读傻了,以为靠着几卷竹简就能治水?”
嘲讽的话语如同细针,扎在文晋的心上。他感到一阵屈辱和无力。
但他没有发作,只是将手中的竹简攥得更紧了些。
贞——他再次在心中默念。坚守正道,并非只有勇往直前一种方式。此刻的隐忍与坚持,同样是“贞”的体现。
他没有将《治水策》束之高阁,反而将其修改得更加完善。他不再试图直接说服邑宰,而是改变了策略。
他利用处理文书的机会,更加勤勉地奔走于各乡里之间。他不再仅仅谈论水利,而是真诚地关心农人的收成,倾听他们的疾苦,帮他们解决一些力所能及的小麻烦,比如公正地调解田地边界纠纷,为不识字的老农解读官府的告令。
他待人谦和,无论对方是乡野村夫还是衙门小吏,皆以礼相待。分发徭役、核算税赋时,他力求公平,绝不偏私。
他用自己的行动,一点点地积累着信任。
起初,人们对他这个“都城来的官”还抱有戒心,但见他言语实在,行事公允,且似乎真的关心民生,态度便渐渐缓和起来。
尤其是几位乡间的长老,他们阅历丰富,观察了文晋数月,发现这个年轻人并非急功近利、沽名钓誉之徒,而是沉得下心,愿意做实事的。
裕无咎——宽裕待时,不急不躁,方能避免过失,等待转机。
时机,在半年后悄然降临。
那年夏季,雨水尤多。连续数日暴雨后,两条河水再次暴涨,汹涌的洪水冲垮了年久失修的堤坝,下游数千亩即将成熟的稻田顷刻间化为汪洋,数十户民房被毁,哀鸿遍野。
张邑宰慌了手脚,组织人手抢险,却收效甚微。灾民聚集在邑衙外,哭声、骂声一片混乱。
就在张邑宰焦头烂额之际,那几位受过文晋恩惠、对他有所观察的长老,联袂求见。
“邑宰大人,”为首的白发长老沉声道,“如今情势危急,堵已不及。老朽等听闻,文史文晋曾献《治水策》,其中有疏导之法。何不让他一试?”
“他?一个书生……”张邑宰本能地想要拒绝。
“邑宰!”另一位长老打断他,“文史记事公允,深入乡里,颇知民情地理。此刻再无他法,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整个郚邑都被淹掉吗?届时,上峰怪罪下来……”
张邑宰脸色变幻,看着衙外汹涌的洪水和群情激愤的灾民,又看了看眼前几位在乡间颇有威望的长老,终于一咬牙:“也罢!传文晋!”
当文晋被匆匆召来时,他浑身湿透,裤脚沾满泥泞,显然刚从受灾现场回来。
他没有丝毫犹豫,接过临时指挥权。他依据自己早已烂熟于胸的方案,迅速组织起青壮民夫,不再盲目加高已被冲得七零八落的堤坝,而是指挥众人,在洪水压力最大处,按照他此前勘察好的路线,开挖泄洪口,将洪水导向那片预定的洼地。
同时,他动员老弱妇孺,向高地转移人员和财物。
命令清晰,措施得当。混乱的人群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开始有序地行动起来。
泄洪口挖通的那一刻,汹涌的洪水找到了新的宣泄通道,主流河道的压力骤减。虽然下游的损失已经造成,但更大的灾难被遏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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