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究是没下,但那沉甸甸的、饱含湿意的铅灰色天幕,却一连数日低垂不散,将整座石头城笼罩在一片令人昏昏欲睡的、无休止的阴霾之中。经历司后院这方小小的天地,仿佛被这阴霾浸透,每一块青砖,每一片屋瓦,甚至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湿冷与凝滞。右腿膝弯后的旧伤,在这种天气里,更像一块永远无法焐热的、沉在冰水里的石头,钝痛绵长,滞涩清晰,每一次尝试屈伸,都伴随着筋络拉扯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
我与沈墨那番关于查阅“汰黜冗员名单”的、刻意迂回的试探,如同投入这潭死水的石子,甚至未能激起一丝像样的涟漪。沈墨在听到我的请求时,脸上的表情控制得完美无缺——先是恰到好处的讶异,仿佛没料到我这个“伤号”会对十多年前某衙门的人事变动名单产生如此“执着”的兴趣;随即是恭谨而为难的沉吟,表示“陈年人事文书,杂乱无章,且多已封存,查找确需时日”;最后是滴水不漏的承诺——“卑职会记下,得空时去架阁库问问,看能否找到应天府江防厅当年的相关文卷,若有消息,即刻回禀经历。”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一连三日,沈墨每日照常送来公文,询问起居,态度恭谨依旧,却绝口不再提“汰黜冗员名单”或“架阁库”半个字。仿佛我那日的请求,只是他耳边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即散。我曾“无意”间又问起一次,他也只是用“尚未得空,库中繁杂”轻轻带过,目光平静,语气诚恳,让你挑不出任何错处,却也看不到丝毫推进的诚意。
这结果并不意外,甚至在意料之中。沈墨,或者说他背后的徐镇业,显然并不希望我真的去触碰那些陈年旧档,尤其是涉及到可能与“永昌布号”产生关联的衙门和吏员。我那看似迂腐的请求,大概被解读成了某种不安分的试探,被温和而坚定地挡了回来。架阁库那条线,在赵老吏“告假”之后,似乎被彻底焊死了。
东厢的王焕,也依旧沉寂。那扇门自上次短暂开启后,再未在我“散步”时打开过。偶尔能在清晨或深夜,听到门内传出几声压抑的咳嗽,或隐约的、仿佛踱步的沉闷声响,但旋即又归于死寂。他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将自己彻底封闭在那间同样阴冷的屋子里,与我,与这后院的一切,划清界限。沈墨前几日送去的那包“治咳疾的药材”,仿佛也未能改善什么。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甚至比之前更加令人窒息。之前至少还有赵老吏递来的杂录,有与王焕那次弦外之音的偶遇,让我感到这潭死水之下,尚有暗流涌动。而现在,暗流似乎也平息了,只剩下无边的、沉重的、凝固的寂静。沈墨像一堵柔软的、却密不透风的墙,将我所有的试探和可能的信息渠道,都隔绝在外。王焕则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不再给予任何回应。
右腿的阴痛,在这种令人绝望的凝滞中,似乎也变得格外清晰和难以忍受。我依旧每日坚持在廊下行走,但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淤泥里,沉重,迟滞,看不到尽头。体内那缕微弱的内息,在日复一日的导引下,增长微乎其微,仿佛也受到了这沉闷环境的影响,变得懒洋洋的,流转时带来的暖意聊胜于无。
我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沈墨刚刚送来的一摞公文摘要。目光落在纸上,字迹却模糊地晃动着,难以聚焦。脑海中反复盘旋的,是“永昌布号”那潦草的字迹,是赵老吏“告假”的模糊面容,是王焕那声“旁人操心也无用”的叹息,还有沈墨那永远平静、永远恭谨、却永远将你拒之门外的眼神。
困兽。我此刻的感觉,就像一头被关在铁笼最深处、连栏杆都触摸不到的困兽。能看见笼外的光,能闻到自由的气息,却连撞击栏杆、发出怒吼的力气和机会都没有。只能在这方寸之地,忍受着旧伤的折磨,等待着未知的、或许是最终的裁决。
焦灼,像冰冷的火焰,在胸腔里静静燃烧,灼烤着所剩无几的耐心和理智。但我知道,不能乱。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稳。沈墨的严防死守,恰恰说明了那条“暗渠”的重要性,也说明了“永昌布号”这条线索,可能比我想象的更加敏感。他们越是封锁,我越是要寻找机会,哪怕这机会渺茫到近乎不存在。
既然架阁库的旧档暂时碰不得,沈墨和王焕这两条线也暂时走不通,那么,是否还有别的、更间接的途径?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桌上那些公文摘要。每日,沈墨都会送来一些从通政司、应天府或其他衙门流转过来的、需要经历司“知悉”或“归档”的例行文书。内容无非是官员任免、钱粮奏销、地方灾异、治安简报等等,千篇一律,乏善可陈。我以往只关注其中可能与“船锚”、“码头”、“走私”相关的内容,对其他大多一扫而过。
但现在,或许可以换个角度。这些文书,是南京官场日常运转的“脉搏”。虽然跳动微弱,频率固定,但或许能从这“脉搏”中,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杂音”或“间歇”?比如,某个衙门的异常人事变动,某项开支的突兀核销,某地治安报告中语焉不详的措辞……这些看似无关的细节,是否可能,在更宏大的背景下,与我所追查的事情产生某种遥远的、曲折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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