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眼中那抹转瞬即逝的诧异迅速被平静取代，她捻动佛珠的速度恢复了不疾不徐，声音也听不出波澜，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质问从未发生过：
“皇后，你这话说的可不对。遏必隆是旧疾复发，沉疴难起，药石罔效，这才薨逝。此事人尽皆知，与皇帝又有何干系？你莫要因悲痛过度，便胡思乱想，混淆是非。”
她轻描淡写，将那段血腥的过往重新盖上了旧疾复发的印章。
桑宁却像是被这话刺痛，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执拗的火焰：“旧疾复发？若不是那黑心肝的昭格，仗着背后有人撑腰，想法子将那等劣质黑炭送到钮祜禄府上，致使房中烟气弥漫，呛入肺腑，我阿玛又怎会旧疾急剧加重，连太医都回天乏术？！”她虽未明指背后有人是谁，但那控诉的目光却直直地望向权力的顶峰。
太皇太后眉头微蹙，语气带上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遏必隆的死，朝廷早已查明，盖棺定论。你如今再翻这些旧账，攀扯他人，已是无益。皇帝仁厚，顾念旧情，并未因你阿玛生前之事牵连钮祜禄家，反而让你入主中宫，给了你家无上荣光与体面。你不知感恩，反倒回过头来质疑皇帝处事不公？”
“臣妾怎敢质疑皇上！”桑宁梗着脖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臣妾只是想让那始作俑者受到应得的责罚！这难道有错吗？为何皇上明知是谁，却放任不管，任由我阿玛含冤莫白？！”
“哦？”太皇太后拖长了语调，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桑宁心底，“昭格一事，自有其法度规矩。你口口声声不质疑皇帝，那你这般不依不饶，是在质疑哀家对此事的处置不公？还是在质疑这大清的律法纲常？”
桑宁被这顶大帽子压得呼吸一窒，她死死咬住下唇，倔强地抿紧了嘴，不再说话，但那挺直的背脊和眼中的不屈，已然给出了答案。
太皇太后不再看她，转而将目光投向一旁心急如焚的圆姐，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安嫔，方才皇后所言，你也都听到了。”
圆姐如坐针毡，闻言立刻起身，快步走到桑宁身旁跪下，深深叩首，声音带着颤抖：
“回太皇太后的话，臣妾……臣妾听到了。许是……许是皇后娘娘因昨夜受惊，今日早起又可能偶感风寒，心神不宁，思绪混乱，这才一时心急口快，说了些糊涂话，绝非她心中本意！还请老祖宗明鉴，宽恕娘娘年轻不知轻重！”
她只能尽力将桑宁的话归咎于病中糊涂，希望能挽回一线生机。
“一时心急？”太皇太后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失望与审视，“哀家活了这么多年，是气话还是真心话，还分得清。如此忤逆君上、质疑尊长、口出狂言、毫无国母风范的皇后，哀家和皇帝，可真真是担待不起啊！”
这话已是极重，几乎将桑宁的皇后身份否定了一半。
桑宁听得浑身发冷，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绝望涌上心头，她猛地抬头，直视太皇太后，声音因激动而尖利：“既然太皇太后和皇上都觉得臣妾忤逆，担待不起，那不如就把臣妾废了！罚出宫去！是去冷宫还是去寺庙，臣妾绝无怨言！也免得臣妾留在这宫里，平白攀污了您二位的圣明！”
“宁儿！你住口！”圆姐吓得魂飞魄散，厉声喝止，伸手想去拉她，却被桑宁猛地甩开。
桑宁此刻已是情绪失控，她转向圆姐，眼中满是决绝的疯狂：“姐姐你怕什么！我有什么好怕的？！我不曾害过人，从小到大，都是他们来害我，来害我阿玛额娘！如今不过是一条命，他们若要，拿去便是！大不了一条命给他！也省得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活受罪！”
“你……你疯了！”圆姐看着她状若癫狂的模样，心痛如绞，又惊又怕，只能再次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砖，声音带着哭腔，“太皇太后息怒！老祖宗息怒！皇后娘娘她……她定是魇着了，神志不清了！她平日绝非如此！求您看在娘娘年纪小，又确实……确实受了委屈的份上，饶她这一回吧！”
太皇太后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跪着的两人，一个倔强疯狂，口出妄言；一个苦苦哀求，涕泪交加。她脸上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只剩下属于统治者的冰冷与决断。
“是不是糊涂话，是不是魇着了，哀家心里有数。”她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冰锥般落在桑宁身上，“既然皇后觉得这坤宁宫是不见天日，是活受罪，连命都可以轻易舍去……那好，皇后，你现在就回你的坤宁宫去，好好待着，静思己过。哀家，会即刻去同皇帝好好商议商议，看看咱们大清这位一心求去、视中宫之位如敝履的国母，是不是真要换了皇帝，换了哀家，才能称了你的心，如了你的意！”
“太皇太后！”圆姐惊骇抬头，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但太皇太后已然转身，背对着她们，只留下一个决绝而威严的背影，声音冰冷地截断了所有可能：“苏茉儿，送客！”
“嗻。”苏麻喇姑应声上前，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对圆姐和依旧跪在地上的桑宁做了一个不容置疑的“请”的手势，“皇后娘娘，安嫔娘娘，请吧。”
圆姐知道，再多说一个字都是徒劳。她含着泪，用力将几乎瘫软的桑宁从地上搀扶起来。桑宁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任由圆姐架着，眼神空洞，方才那股决绝的疯狂褪去后，只剩下无尽的茫然与恐惧。
两人在苏麻喇姑无声的护送下，踉跄着走出了慈宁宫暖阁。身后那扇沉重的殿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内里的暖香，也仿佛隔绝了她们最后一丝希望。
阳光依旧明晃晃地照着，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彻骨的寒冷。圆姐紧紧握着桑宁冰凉的手，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一片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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