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年,暮春。
养心殿的窗棂敞开着,微风带着海棠花的甜香飘进来,与殿内墨香、檀香混合成一种复杂的气味。怀夙坐在书案旁的小几前,面前摊着一份刚送来的奏折。他已经十五岁了,身量抽长,眉目间褪去了稚气,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清俊与沉静。
景琰坐在主位上,手里也拿着一份奏折,却没有看。他的目光落在窗外,落在庭院里那几株开得正盛的海棠上。花瓣在风中簌簌飘落,像下了一场粉色的雪。
“父皇。”怀夙抬起头,轻声唤道。
景琰回过神:“看完了?”
“看完了。”怀夙将奏折双手呈上,“是江南巡抚呈报的春汛灾情。松江府、苏州府多处河堤溃决,淹没农田四万余亩,灾民逾三万。请求朝廷拨银五十万两赈灾,并免去受灾州县今岁田赋。”
景琰接过奏折,扫了一眼:“你怎么看?”
怀夙思索片刻,谨慎答道:“灾情紧急,民命关天,自当速速拨款赈济。只是……”他顿了顿,“五十万两数额巨大,需从户部调拨。而户部上月刚拨出八十万两用于西北军饷,恐一时难以筹措。”
“还有呢?”景琰问。
“儿臣听闻,江南巡抚李大人……与户部钱尚书素有嫌隙。”怀夙声音更低了,“去年李大人弹劾钱尚书之子在江南经商时欺行霸市,虽查无实据,但二人已生龃龉。此次灾情,李大人一开口就是五十万两,是否……有夸大之嫌?”
景琰看着儿子,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这孩子,已经学会从人事关系上思考问题了。这很好,也很悲哀。
“你说的不错。”景琰放下奏折,“但还不够。你再想想,除了人事,还有没有其他需要考量的?”
怀夙蹙眉沉思。殿内安静下来,只有微风翻动纸页的沙沙声。许久,怀夙才试探着说:“春汛年年有,但今年溃堤如此严重……是否与去年工部拨款的修堤款项有关?儿臣记得,去年工部报称江南河堤已全面加固,耗费三十万两。若真如此,怎会一冲即溃?”
“想到了这一层,很好。”景琰点点头,从案头另一摞文书中抽出一本册子,“这是工部去年的账目副本,你翻到江南水利那一项。”
怀夙接过册子,快速翻找。片刻后,他手指停在一行数字上,脸色微变:“实际拨付……只有十五万两?”
“对。”景琰的声音很平静,“另外十五万两,被工部侍郎‘暂借’去填补他弟弟在山西煤矿的亏空了。”
怀夙抬起头,眼中既有震惊,也有愤怒:“这……这是贪墨!是渎职!父皇为何不……”
“为何不惩处?”景琰接过话头,看着他,“因为工部侍郎是太后的远房侄孙,因为钱尚书与李巡抚的恩怨需要有人居中调和,因为……”他顿了顿,“因为朝廷需要平衡。”
“平衡?”怀夙不解,“贪墨赈灾款项,致使河堤溃决,百姓流离失所——这样的人,为何还要平衡?”
景琰站起身,走到窗边。海棠花还在落,一片花瓣飘进来,落在他肩头。他没有拂去,只是望着庭院,缓缓道:
“夙儿,你记住。为君者,眼里不能只有对错,还要有轻重。工部侍郎确实贪墨,该罚。但罚了他,太后那边如何交代?工部尚书是他岳丈,会不会因此生怨?钱尚书与李巡抚本就势同水火,若再少了一个能在中间说话的人,江南官场会不会彻底分裂?”
他转过身,看着儿子:“这些,你都要权衡。”
怀夙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他想起父皇曾经教过他:坐在这个位置上,要学会取舍,学会牺牲少数,保全多数。可当他真正面对时,才发现这句话有多沉重。
“那……这次灾情,该如何处置?”怀夙问。
景琰走回书案前,提笔在一张空白纸上写下几行字:“第一,准拨三十万两赈灾银,分三批拨付,每拨十万两,由都察院派员监督发放。第二,命工部即刻派人赴江南查勘河堤,所需修缮费用从工部侍郎家中抄没。第三,擢升苏州知府为江南按察副使,专司此次赈灾事宜——此人是李巡抚的门生,也是钱尚书当年提拔的。”
写完,他将纸递给怀夙:“看懂了吗?”
怀夙接过,细细看了一遍,眼中渐露恍然:“三十万两而非五十万两,既赈了灾,又敲打了李巡抚夸大其词。抄没工部侍郎家产修堤,既惩治了贪墨,又不必动用国库新银。擢升苏州知府……此人两边都有关系,能居中调和,不至于让李、钱二人彻底闹翻。”
“还有一点。”景琰补充,“都察院监督放赈,既能防贪,又能让言官们有话可说——他们最恨官吏中饱私囊。给了他们这个差事,就不会在朝堂上吵着要严惩这个、查办那个了。”
怀夙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份看似简单的赈灾奏折,背后竟有这么多弯弯绕绕。而他以为的对错分明,在父皇这里,都化为了权衡与制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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