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漫天,西北高原的风像刀子般刮过沟壑纵横的山脊。
日头刚爬到中天,渠首已围满了人。
“雨水会”历时九个月凿出的集水网今日通水。
陶管蜿蜒如龙,自断层引出暗流,汇入洼地暗池,再分流至百户田垄。
这是这片干裂土地上第一股不靠天、不等官、自己争来的活水。
私塾先生捋着胡须走到新立的石碑前,墨砚已磨好,笔尖蘸饱浓墨。
他清了清嗓子,正要落笔写“感念皇恩浩荡”,一道瘦小身影突然从人群里冲出来,一把按住他的手腕。
是放羊的阿满,十二岁,脸上皴着风沙留下的红痕。
“不能写这个。”少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这水不是天降的,也不是朝廷给的。我们挖了三百六十丈沟,搬了四千块石,烧了七窑陶罐——它是我们自己拼出来的。”
四周鸦雀无声。
有人低头搓手,有人悄悄避开视线,更多人却慢慢抬起头,望向那口汩汩涌出清水的主渠。
私塾先生的手顿在半空,笔尖悬着一滴将落未落的墨。
良久,他缓缓收笔,换了支小号刻刀,在石匠递上的木模上一笔一划写下三个字:
活下来。
没有颂词,没有封赏,没有圣旨宣读般的华丽辞藻。
只有这三个字,深深刻进粗粝的青石,如同扎进大地的根。
山梁之上,一骑孤影静立已久。
萧玦披着褪色灰袍,斗笠压得极低,只露出半截冷峻下颌。
他没带随从,也没打旗号,马鞍旁挂着的剑鞘早已磨出斑驳铜绿。
他望着山下那一片因水而苏醒的土地,望着那块朴素得近乎刺眼的石碑,久久未动。
风卷起黄沙,扑在衣襟上,像无数细小的叩问。
他默默解下腰间干粮袋,取出仅剩的半块杂粮饼。
手指用力一掰,碎屑簌簌落下,被风卷着,飘向山脚。
不是祭神,也不是祭功名。
更像是在祭某个早已消逝的影子——那个蹲在井边画蚂蚁的女人,曾笑着说:“我们搬不动山,但能挖穿土。”
如今,土真的被挖穿了。
他调转马头,缰绳轻扯,马蹄踏进松软黄土,渐行渐远,不曾回头。
同一时刻,京城礼部大堂。
老尚书拍案而起,紫袍袖口震翻茶盏,滚烫茶水泼湿奏折一角。
“荒唐!简直荒唐!”他指着案上榜首答卷,气得手指发抖,“‘如何让聋人听懂圣旨’?这不是策论,是市井奇技!士子不研经史,不修德行,竟敢质疑圣贤定下的礼制秩序!此风若长,纲常何存?”
堂下年轻考官低头站着,声音却稳:“回大人,工部昨日已下令,依此方案绘制《手语传谕图谱》,将在三州试点推行。另据报,北境戍边营中有十七名聋卒,因无法接收军令屡遭责罚,若此法成,可免冤屈。”
“技术归技术,道理归道理!”老尚书怒目圆睁,“读书人岂能沦为匠役?”
话音未落,窗外忽传来一阵清脆童声,整齐如诵经:
“问得狠,解得真,才是读书人。”
两人皆是一怔。
那声音稚嫩,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锐气,从隔壁学塾飘来,一群蒙童正在晨读。
老尚书脸色铁青,欲命人喝止,却被年轻考官轻轻拦下。
“……这句话,我曾在宫墙外听过。”考官低声说,“先帝还在时,有个掌事姑姑教小太监们背的顺口溜。”
老尚书猛地闭嘴,眼神骤然复杂。
而此时,南方小镇溪畔。
私塾泥地上,孩子们又摆开了“新政游戏”。
这次轮到瘦弱的小柳当“知府”。
他挺胸抬头,大声宣布:“今年风调雨顺,税赋减三成!百姓感恩戴德——”
“不对!”一个扎辫子的女孩立刻站起来,“去年蝗灾,东村收成不到三成,西村却有六成。你一刀切减税,东村还是交不起!”
众人哗然。
“那你说怎么办?”小柳皱眉。
女孩蹲下身,捡起树枝,在沙地上画出三栏:“该按实际收成浮动征税。收得多,多缴;收得少,少缴甚至免缴。”
立即有人追问:“你怎么知道谁收得多、谁收得多?”
问题如石投湖心,涟漪扩散开来。
“可以派人去查!”
“可里正会偏心亲戚!”
“那就让村民互评!”
“不行,会结仇!”
争论愈烈,逻辑却越理越清。
最终,不知谁提议:“不如每户立个‘田册’,每年秋收记一次,公开张贴——谁改,谁就是贼!”
笑声中,竟无人察觉,门外榆树阴影下,站着一个沉默的男人。
萧玦已在那儿听了半个时辰。
他看着这群孩童用树枝与沙粒搭建制度雏形,看他们质疑、推演、修正,眼中难得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临走时,他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钱,轻轻放在窗台边缘。
那是枚磨损严重的旧钱,边缘发毛,字迹模糊——正是当年深宫里,苏识曾笑着塞给小太监的那类:“拿去买个存档点啊,别总死在同一个Boss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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