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归途,风沙未歇。
小荷牵着那匹瘦马,行至三州交界处时,天光正斜。
远处一片低矮的土墙围出村落轮廓,炊烟袅袅,犬吠零星,竟有几分人间烟火的安稳气象。
这里原是盐碱荒地,寸草不生,如今却被一道道沟渠分割成田垄,麦苗初绿,水光映日——竟是活生生从绝境里刨出来的命。
她没有急着进村,而是蹲在路边一处塌了半边的石碑旁,从粗布包袱中取出那本已磨破边角的《识学基础读本》。
这是她在军营留下的最后一箱书之一,如今却已在民间辗转传抄,纸页泛黄、字迹歪斜,甚至夹着几片干枯的草叶。
她一页页翻过,忽然指尖一顿。
一张夹页上,用炭笔写着两行稚嫩字迹:
“将军也会怕吗?”
“那我哭是不是就不算弱?”
小荷呼吸微滞。
这不是官方教材里的内容,也不是她讲授过的课程模块。
这是……普通人自己想出来的问法。
她忽然想起七日前军营讲座结束时,一个满脸风霜的小兵怯生生递来一张纸条:“姑姑,您说情绪能测,那……我想念娘,算不算‘数据偏差’?”当时她只轻轻点头,没多言。
可此刻,这两个问题像钉子一样扎进心里。
原来他们真的在听,真的在想,真的开始用“识学”的眼睛看自己、看世界。
她合上书,深吸一口气,将包袱重新系紧,转身朝屯子走去。
入村后,她并未亮明身份,只以医妇身份暂居于一户老妪家中。
白日采药问疾,夜里则悄然观察村中运转。
不出三日,她便发现异样——此地虽无官府驻守,却自有秩序。
每五日一到夜晚,村中央便会燃起篝火,男女老少围坐一圈,称之为“议事夜”。
有人起身诉苦:谁家孩子被欺负了,谁家田水被人截走……但奇怪的是,没人立刻争吵,更无人动手。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手绘的《情绪评估表》,挂在木架上,用红绳标记“愤怒”“委屈”“焦虑”等级。
纠纷双方须先站上去自评状态,若心跳过速、面色发青,便要坐下静息一刻钟,由旁人监督。
“你们心跳都超了‘警戒线’,得先静坐一刻!”那日争水械斗之际,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横身拦住两拨持锄头的人群,声音不大,却镇得住场。
令人震惊的是,所有人竟真照做了。
小荷躲在暗处,冷眼记录全过程。
她越看越心惊——这套土法机制,去除了术语、删减了模型,却精准复现了苏识早年设计的心理干预逻辑:认知先行、情绪隔离、行为矫正。
它不再是宫闱权谋的工具,也不是军中控心的手段,而是化作一句句口耳相传的“老规矩”,成了百姓自救的本能。
她终于明白:真正的变革,从来不在紫宸殿宣谕的诏书上,而在这些人低头喝水前那一瞬的克制里。
数日后,朝廷巡察使抵达。
锦袍玉带,仪仗森严,一行人直扑屯中,宣称要将此地纳入户籍统管,并派教化司员进驻“肃正民风”。
话音未落,已有屯民面露惶色——他们最怕的不是穷,是官。
小荷依旧沉默。
她没有现身阻拦,反而主动协助巡察使整理屯中自治章程。
她将那些散乱的规约提炼归纳,编成七条朗朗上口的口诀:
“话要说满三息,再出口;”
“怒气不过夜,错要当面认;”
“掌权人也要写心账,每月晒一次;”
“小孩也能提异议,三条不驳回;”
简洁,易记,扎根生活。
更关键的是,她悄悄托驿报送信回京,请华贵妃以“私人名义”赐匾——不授官职、不设衙门、不派吏员,仅赠一批带插图的《识学童蒙读》,并在匾额题字:“明心屯”。
皇室背书,却不介入治理;文化输入,却不下达命令。
巡察使气得拂袖而去,临行前冷笑:“这般无法无天之地,竟能得太后亲题?荒唐!”
可他们终究带不走一块砖、撤不了一个人。
当晚,屯中举行篝火祭典。
火堆熊熊燃起,照亮每一张黝黑却明亮的脸。
一位盲婆婆坐在角落,怀里抱着一把旧琵琶,手指轻拨,哼起一段新编俚曲,调子苍凉又带着隐隐的欢喜:
“从前低头吃苦饭,如今抬头看脸色;不怕官来说道理……”篝火噼啪炸响,火星如萤,升腾向墨色天幕。
盲婆婆的歌声还在风里飘着,尾音拖得悠长,像一根细线牵住人心——“不怕官来说道理,就怕自己不明白。”
小荷站在人群边缘,粗布衣袖被火光镀上一层暖金。
她没说话,只是缓缓从怀中取出那枚铜钱。
铜钱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正面刻着一个极细的“荷”字,是她初入影阁时柳绿亲手所赠。
那时她还是个只会执行命令的影卫,一句多问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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