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陈家,府邸深沉。正厅之内,沉水香的清冽气息与上好建茶的暖烟混合弥漫,营造出一种凝滞而沉重的氛围。厚重的雕花紫檀座椅上,年过古稀的陈瑄,如同这座盘踞洛阳漕运命脉的百年世家的定海神针。他须发皆白,身形已显佝偻,手中拄着一根通体乌黑、光滑如镜的紫檀拐杖,支撑着他曾掌控过帝国漕运血脉的身躯。他微闭着双目,脸上的皱纹如同洛阳城古老沟渠的纹路,深邃而透着阅尽沧桑的精明。桌上那盏温热的顾渚紫笋,茶香袅袅,却驱不散厅内的阴郁。
他的嫡长子陈佐,年约四十许,身形微胖,穿着剪裁考究的锦缎常服,正垂手侍立在厅堂中央,面色恭谨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而在陈佐身前几步远的地方,陈锐——陈家三代单传的嫡孙,刚过弱冠之年——正双膝跪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他年轻的面庞尚显青涩,却因长时间的跪伏而苍白,身体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膝盖处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
厅内一片死寂,只有铜壶滴漏发出的单调滴水声。许久,陈瑄如同老树虬结的眼皮微微掀开一丝缝隙,那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先是淡淡地扫过垂首站立的陈佐,最终落在了地上如同受惊鹌鹑般的陈锐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多少温度,只有洞悉一切般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起吧。”陈瑄的声音苍老沙哑,如同枯枝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陈锐如蒙大赦,却不敢立刻站起,强忍着刺骨的麻痛,身体因用力而微微摇晃了几下,才在小厮无声而迅速地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垂着头立在父亲身侧,如同暴风后惊魂未定的小树苗。
陈瑄的目光重新落回陈佐脸上,那深邃的眼窝如同两潭古井,波澜不惊。“佐儿,”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听说,长安城里的皇帝陛下,对咱们洛阳的漕运……起了查问的心思?还特意派了人来?”
陈佐心头一凛,知道这才是今日父亲真正要说的话。他不敢有丝毫隐瞒,连忙躬身前趋一步,抱拳回道:“父亲明察秋毫。陛下确是派遣了新任刑部侍郎宋麟,数日前已抵达洛阳,如今下榻在城南馆驿。”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哼,就是那个长安城里名噪一时的‘第一纨绔’!”
“纨绔?”陈瑄苍老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嘲讽和洞悉一切的寒意,“明太后生前,亲自破格任命的刑部侍郎?佐儿,你觉得,一手平定朝堂波澜、辅佐文昭帝登基的明太后……看人的眼光,会只凭‘纨绔’二字?会在重病缠身之时糊涂任命?”
陈佐微微一怔,被父亲的锐利问得有些哑口无言:“父亲的意思……是这宋麟……并非表面那般不堪?”他仔细回忆,“可满长安都知道他当年斗鸡走狗,眠花宿柳……”
“此一时,彼一时!”陈瑄的拐杖在地上轻轻一顿,发出沉闷的声响,打断儿子的话,“自从他坐上刑部侍郎的位置,长安城里积压了多少年的陈年旧案、无头悬案,被他一个个翻了出来,桩桩件件都揪出了真凶!这手段,是一个真纨绔能有的?还有前些时日突厥边境告急,朝堂上吵成一团,是他站了出来,献上‘以夷制夷’的奇策!如今边境报来的消息,突厥人自相残杀,我大晟边境已然无虞!这等的韬略眼光,能是‘纨绔’两字能概括的?!”
陈瑄的话语不高,却如同一柄重锤,敲打在陈佐的心头。他脸上那点仅存的轻视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一丝后怕。仔细回想,这几年的确未曾听闻宋麟再闹出荒唐事,反而是连连破案立下大功。难道过去那些不堪,竟全是……韬光养晦?!
“此子……深藏不露啊!”陈瑄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带着沉重的告诫,如同暮鼓晨钟,“明太后慧眼如炬,她正是看穿了这层伪装下的才干,才在他声名最狼藉之时,力排众议将他放在了这个要职上!用意之深,令人叹服!”他浑浊的目光变得锐利无比,直刺陈佐:“你可曾想过,他此番来洛阳,当真就只是为了督办漕运?会不会……还另有玄机?比如,深挖根底?他可是执掌刑狱的侍郎!”
陈佐被父亲的目光看得背脊发凉。他确实没想过宋麟可能有更深的目的。一直以来,都把他当成了个凭借家族余荫和皇帝信任来镀金的权贵子弟。
“父亲教诲得是!”陈佐额头渗出冷汗,连忙表态,“儿子这就下令,将府中和各处产业的尾巴都收干净!尤其仓房那边,还有那些‘损耗’账目,务必做得滴水不漏!绝不能让宋麟抓住任何把柄!”
“哼,”陈瑄冷哼一声,“收尾只是基础。更要紧的是,探清他的底细!看清楚这个宋麟,到底是个什么成色!”
就在这时,跪了许久、一直不敢插言的陈锐,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犹豫地开口:“祖父……父亲……孙儿听闻……宋麟此人……过去在长安城,风月场中可是有名的浪荡子?还听闻他的夫人莫氏,刚刚怀有身孕不久……”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