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雕花木窗棂,在书房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清苦的药香,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正执着小扇,对着红泥小炉上咕嘟冒泡的药罐,不疾不徐地扇着风。
江谢爱神情专注,眸光落在罐口氤氲升腾的白汽上,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精密的要事。药香浓郁,盖过了书房内惯有的墨香,也掩盖不掉她心头那缕挥之不去的忧虑。
昨夜杨晨铭旧疾复发,虽不似当年战场上那般凶险,但那骤然苍白下去的脸色,以及他下意识抬手覆眼的动作,都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在她心口最柔软的地方。他的眼疾,是前世为她挡箭留下的隐患,亦是今生无数次殚精竭虑、于烛火下批阅文书累积的沉疴。太医曾说,此疾需静养,忌思虑过甚,忌辛劳过度。
可他们这样的人,真能全然放下,不思不虑么?
“咳……”内间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咳。
江谢爱手中小扇微顿,随即放下,起身端起一旁早已凉好的温水,掀帘走了进去。
杨晨铭已靠坐在床头,脸色仍有些缺乏血色的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清明。他看着她端着水走近,唇角努力牵起一丝宽慰的弧度:“一点小毛病,也值得你守一夜?”他的声音带着病后的微哑。
江谢爱将水递到他唇边,看着他慢慢饮下,才淡淡道:“太医开的安神药,你喝了睡得沉,我左右无事,看看火候罢了。”她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那双替他掖好被角、指尖不经意在他手背上停留片刻的手,泄露了内心的不宁。
杨晨铭反手握住她的指尖,掌心温热。“让你担心了。”
“知道我会担心,就快些好起来。”江谢爱抽回手,转身去端那碗已然煎好的汤药,“念江那边,我已让人递了消息,只说我们旅途劳顿,需静养几日,让他不必挂心,更不必亲自前来。”
她将药碗递过去,语气不容置疑:“朝中事务繁多,这点风吹草动,不必让他分神。”
杨晨铭接过药碗,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他如何不懂她的用意?儿子已是帝王,肩扛万里江山,他们做父母的,不能再成为他的负累,更不能让外界,尤其是那些潜藏在暗处的眼睛,察觉到他们任何一丝可能存在的“弱点”。他沉默地将那碗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药力作用下,杨晨铭很快又沉沉睡去。江谢爱坐在床边,看着他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心,伸出手指,极轻地将其抚平。她的目光掠过他眼角细密的纹路,最终落在他曾经为她挡箭、如今只留下一道浅淡疤痕的手臂位置。
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并未随风散去,而是化作了彼此身体上的印记,沉淀在岁月深处。如今,新的暗流涌动,而他的身体,却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可以连续鏖战三昼夜不知疲惫的青年。
一种混合着心疼与紧迫感的情绪,在她心底蔓延。
她轻轻起身,为他掩好帐幔,转身走出了内间。
书房里,药香未散。江谢爱却没有停留,她径直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研墨,提笔。动作流畅而沉稳,带着一种久违的决断力。
她写的并非家书,也非诗词,而是一份名单。上面罗列着几个名字,皆是当年随着她一手创建商盟、历经风雨、忠心毋庸置疑的“老掌柜”。这些人,如今大多已半隐退,散落在江南各地颐养天年,但他们的能量与人脉,却并未完全消散。
是时候,动用这些沉寂多年的“旧关系”了。
她唤来一名在宅中侍奉多年、口风极紧的老仆,将封好的信笺交予他,低声吩咐了几句。老仆神情肃穆,领命而去,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廊庑尽头。
做完这一切,江谢爱并未感到轻松,反而觉得肩上的担子似乎又重了几分。她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户,微凉的晨风涌入,稍稍驱散了室内的药味。庭院中,几株晚开的桂树散发着残存的甜香,与这暗流涌动的氛围格格不入。
她知道,自己这一步踏出,便意味着他们无法再完全置身事外。所谓的“静养”,不过是表象。她必须在他恢复之前,尽可能地厘清迷雾,抓住那隐藏在海外势力背后的蛛丝马迹。
接下来的几日,表面依旧平静。杨晨铭在她的精心照料下,气色一日好过一日,眼疾带来的涩痛感也逐渐消退。他多数时间在书房静坐看书,或是到庭院中缓缓散步,不再提及朝局与那封密信,仿佛真的安心做起了富贵闲人。
但江谢爱知道,他并非全然不问。他偶尔会状似无意地问起,前两日送来府上的那批新茶味道如何,或是哪位老掌柜的孙子近来是否考取了功名。这些问题看似家常,实则都是在确认她布下的线是否已开始收紧,信息是否在顺畅传递。
她亦不点破,只顺着他的话题,将一些已核实、无关紧要的消息,化作闲谈说与他听。譬如,确实有南洋来的商队,在大量收购陈粮,价格给得颇为大方;又譬如,沿海几个昔日与商盟交好的船帮,近几个月都接到了几笔来历不明、但要求古怪的货运委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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