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贡听得眼睛发亮,但旋即又犹豫:“这……伪造火灾,烧毁账册,若是被朝廷察觉……”
“所以要做得像!”许劭断然道,“选一个起风的夜,从真正的库房烧起,但要控制火势,只烧掉我们想烧掉的那一部分存放旧籍的耳房或夹层。救火要‘及时’,要让人看到我们尽力了,但‘遗憾’没能救出全部。平舆县令那边,我自有安排,县里的户曹、贼曹,都是明白人。”
他站起身,走到堂前,望着坞堡内渐次亮起的灯火:“这不是我们一家之事。汝南诸多家族,此刻恐怕都在思量对策。我许氏带个头,做个表率,既是自保,也是为汝南士族,乃至天下士族,蹚一条路出来!要让朝廷知道,这田,不是那么好度的!这浑水,蹚进来,就得沾一身泥!”
堂中众人交换着眼神,最终,贪婪、恐惧以及对家族利益的维护压倒了一切。许贡一咬牙,拱手道:“便依子将兄之计!我这就去安排,挑选最可靠的老人,准备火油、干柴,选定日期……”
“不急。”许劭摆手,“细节要周密。哪些账册要毁,哪些要留,需一一甄别,万不可将那些真正干净、能证明清白的也烧了。参与此事的人,必须绝对可靠,事后……要妥善安置。”他语气平淡,但“妥善安置”四个字里透出的寒意,让许贡心头一凛。
“另外,”许劭补充,“火起之后,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分别向郡治上蔡、乃至洛阳袁太傅处‘报信’,痛陈损失,请求朝廷主持公道,严查‘盗匪’!姿态要做足,戏要演全!”
“小弟明白!”许贡重重应下。
三日后的子夜,许家坞。
月黑风高,汝水拍岸的声音隐约传来,更显夜色沉寂。坞堡东南角,一处独立的小院,这里是许氏存放历年田契、账册、户籍副本的库房之一,尤以存放老旧文书为主。
院墙外,几条黑影如同鬼魅般贴墙而立,避过了望楼上偶尔扫过的灯笼光芒。为首一人,身形矮壮,面色黝黑,正是暗行御史“地听”。他们潜入汝南已有多日,一直暗中监视许家坞。许劭兄弟的到来,以及这几日许家核心人物频繁密议、库房附近人员调动异常的情报,早已通过特殊渠道汇总到“地听”这里。
“头儿,看情形,许家要有大动作。”一个年轻些的暗行低声道。
“地听”耳朵微微动着,捕捉着风中的细微声响——那是库房院内刻意压低的脚步声、金属轻微碰撞声、还有……火石摩擦的脆响!
他眼神一凝,做了个手势,几人如同狸猫般翻上墙头,伏在阴影里向下望去。
只见院内,五六个许氏心腹家奴,在一个管家模样老者的指挥下,正将一捆捆竹简、木牍从一间耳房里搬出,堆放在院子中央。旁边已备好了干草、火油。那老者手里拿着一份清单,就着昏暗的灯笼光核对着,不时低声吩咐:“这一堆,是桓帝永寿年间到本朝建宁元年前的旧契,全烧……这一堆,是延熹年间与陈家、吴家置换田产的底账,烧……这些是当年清水陂围垦的原始记录,烧干净……”
“他们在挑拣着烧!”墙头上的暗行瞳孔收缩,“不是意外失火!”
“地听”面沉似水,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扁平的铜盒和几张特制的、近乎透明的轻薄兽皮(经过特殊药水处理,灵敏度远高于寻常纸张),快速用炭笔记录着下方零碎的对话、那些被特意挑出焚烧的账册类型。
下方,准备工作就绪。管家模样的老者再次环视四周,确认无误,一挥手。
一个家奴将火把扔向了浇了火油的竹简堆。
“轰!”
烈焰猛地窜起,瞬间吞噬了堆积如山的简牍。火光映红了院中众人面无表情或带着狠决的脸,也映红了墙头上“地听”等人冰冷的眼眸。
火势开始蔓延,故意引燃了耳房的一部分木质结构,浓烟滚滚而起。
“走水啦!库房走水啦!”片刻后,凄厉的锣声和呼喊声才在坞堡中响起,大批家奴提着水桶“慌忙”赶来救火,场面“混乱”而“紧张”。
墙头上,“地听”收起铜盒和兽皮,低喝一声:“撤!”
几人悄无声息地滑下墙头,融入黑暗,片刻便远离了火光冲天的许家坞。他们来到汝水边一处早已勘察好的隐秘芦苇荡,那里藏着一艘小船。
“头儿,许家竟敢公然焚毁账册!我们是否立刻上报,调兵拿人?”年轻暗行激愤道。
“地听”摇头,借着微弱的水光,再次检查了一下铜盒和兽皮上的记录,确保清晰。“直接拿人?证据呢?我们看见他们放火了,但他们可以说是在抢救财物时不慎引燃,可以说是有盗匪潜入纵火。许劭兄弟此刻恐怕已在去郡城或洛阳‘哭诉’的路上。没有铁证,动不了这样的地头蛇,反而会打草惊蛇。”
“那怎么办?就看着他们销毁证据?”
“地听”脸上露出一丝近乎冷酷的奇异神色:“烧了……未必就真的没了。记下他们烧了哪些,比看到那些册子本身,有时更有用。何况,”他看向许家坞方向那渐渐被控制住的火光,“这么大的火,这么仓促的焚烧,又是挑拣着烧……真的能烧得那么干净吗?灰烬里,会不会留下点什么?”
他想起了离开洛阳前,将作大匠陈墨曾私下给几位负责重要区域暗行御史的一个小陶瓶和几句嘱咐。那东西……或许能用得上。
“我们分头行动。”“地听”迅速下令,“你,立刻将今夜所见,尤其是他们焚烧前挑拣、对话的内容,详细写成密报,用最快渠道送回白虹阁。你,跟我再去许家坞附近盯着,看看他们‘救火’之后如何处理灰烬,尤其是……会不会有‘遗漏’。”
他望向漆黑的水面,远处许家坞的火光已渐渐微弱,但另一场无形的、关于灰烬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汝南许氏这把火,烧掉的不只是几间屋舍、几堆竹简。它烧出的,是地方豪强对抗朝廷新政的决绝姿态,也烧出了一条更为凶险、更加诡谲的对抗之路。
消息,正沿着不同的渠道,向着洛阳,向着南宫,飞速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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