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珠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大半，嘴角的弧度悄然敛去。
她太了解父亲的性子了——看似清高自持，不屑于攀附权贵，实则比谁都看重家族的荣辱与权势的起伏。
他嘴上说着“不可亲近”，骨子里却是巴不得她能与手握实权、深得民心的长公主打好关系，只是碍于读书人的“文人风骨”，不愿把那点攀附的心思说得太过直白，反倒显得这般遮遮掩掩，令人不适。
“父亲此言差矣。”周明珠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声音平静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执拗，“长公主殿下于女儿有救命之恩，春日洛水遇险，若非殿下及时相救，女儿恐怕早已性命不保。如今设宴答谢恩人，本是分内之事，何来‘过于亲近’之说？”
“你懂什么！”
周节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语气陡然严厉了几分，山羊须也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前些日子陛下对长公主何等冷淡，朝野上下谁不看在眼里？虽如今两人关系回暖，可谁知道这暖意能维持多久？长公主那般性子，行事张扬，全然不顾女子本分，热衷朝政，一个女子却总想着抛头露面，推行什么新政，未免太过轻狂！万一哪天触怒了陛下，失了宠信，咱们周家若与她牵扯过深，难免会被牵连，到时候悔之晚矣！”
“轻狂”二字入耳，周明珠心中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块寒冰砸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厌恶瞬间涌上心头。
她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淡然的疏离，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反感。
表面上，她依旧维持着应有的恭敬，可眼底的温度却一点点褪去，只剩下一片寒凉。
曾经，她以为父亲的疼爱、未婚夫的海誓山盟，便是她一生安稳的依靠。
她是周家嫡长女，自幼受尽宠爱，才情容貌皆是京中翘楚，本以为日子会这般顺风顺水地走下去。
可自从庶妹周明月几年前被接回周家，这一切都变了。
周明月凭着一副柔弱可怜的模样，加上暗地里的刻意讨好与算计，轻易就夺走了父亲大半的关注与疼爱。
就连原本对她体贴入微、许诺会护她一生的未婚夫，也渐渐被周明月的伪装吸引，对她日渐冷淡，甚至在她被周明月刁难时，选择视而不见。
经历过这些背叛与凉薄，周明珠早已看清了父亲与未婚夫的虚伪。
他们赐予的“爱”，从来都不是坚定的，而是可以被轻易挑拨、轻易转移的，只看重表面的温顺与利益的权衡。
如今，她对父亲只剩下表面的恭敬，那份自幼便有的孺慕之情，早已在一次次的失望与寒心中，消磨得干干净净。
上次洛水遇险，她几乎可以肯定是周明月搞的鬼。只是她苦于没有确凿的证据，即便将自己的怀疑告知父亲与未婚夫，他们也只会偏袒柔弱的周明月，绝不会相信她半分。
若不是长公主恰好途经洛水，及时出手相救，她恐怕早已遭了贼人的毒手，后果不堪设想。
长公主于她，不仅是救命恩人，更是在她最失意、最无助时，让她看到了另一种人生的可能——女子并非只能困于后宅，争风吃醋，亦可心怀天下，造福百姓。
而父亲，不过是个只会写些晦涩文字、空谈道义，却毫无实际能力的酸儒，竟也敢妄议长公主“轻狂”。
他可知，这位被他轻视的长公主，在这短短几个月中，做了多少惊天动地、惠及万民的大事？
自与盛元帝关系回暖，得以施展抱负后，长公主的名声在盛京乃至天下都愈发响亮，百姓们提起她，无不交口称赞。
她力排众议，推行新农具、新粮种，亲自到京郊农田指导农夫耕种；她怜悯孤儿寡母的艰难，设立制度，让宗族与地方政府共同负责他们的生计，为无数濒临破碎的家庭撑起了一片天；她忧心京城治安，整顿巡防制度，让兵丁定时定点巡逻，如今夜里出门的百姓，再也无需提心吊胆；她甚至牵头改革人才选拔制度，重启科举，打破了世家大族对仕途的垄断，让无数寒门子弟有了靠学识出头、为国效力的机会。
这样一位心系百姓、心怀天下、有勇有谋的公主，怎是“轻狂”二字可以轻易形容的？
父亲所谓的“谨慎”，不过是趋炎附势的借口，是想讨好公主又怕担风险的拧巴心态，既想要好处，又不愿承担半分责任，实在令人不齿。
周明珠心中冷笑一声，却不愿再与父亲争辩。
她知道，以父亲的固执与偏见，无论她说多少，他都不会改变自己的看法，反倒会指责她不知好歹。
于是，她只是淡淡开口，语气平静无波：“父亲放心，女儿自有分寸，不会给周家惹来麻烦。”
周节看着女儿这般油盐不进的模样，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撂下一句“宴会之事，你好自为之”，便转过身，拂袖而去。
藏青色的官袍在回廊的阴影里掠过，留下一阵沉闷的脚步声。
周明珠站在原地，望着父亲决绝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眼底的最后一丝黯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坚定。
她转过身，不再去想父亲的态度，径直走向庭院深处，继续仔细查看宴会的筹备情况，每一个细节都亲自过问，务必确保万无一失——这场宴会，不仅是为了答谢恩人，更是她想要靠近光、成为光的第一步。
刚走到花园门口，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便从石板路那头传来。
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宝蓝色暗绣流云纹锦袍的少年正快步走来，腰间系着玉带，乌黑的发髻上簪着一枚白玉簪，衬得他面容愈发俊朗，只是脸上带着几分藏不住的雀跃，连带着脚步都有些慌乱，眉宇间还萦绕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正是周明珠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周明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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