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天色落得很慢。
书屋门口的路灯刚亮,光有些发白,照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霜。我把门口的小黑板擦干净,重新写上“今日有茶”,刚转身,就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门外。
他个子不高,却很结实,肩膀宽,背微微驼着。身上的夹克洗得发白,袖口磨起了毛,鞋上沾着干泥。最显眼的是他的眼睛,红得厉害,像是很久没有好好睡过。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像是在犹豫。
我推开门,对他说:“进来坐会儿吧,外面冷。”
他点了点头,走进来,动作有些僵硬,像是身体还没从某种紧绷里松下来。
“要杯热水吗?”我问。
“行。”他说,声音低哑,“不麻烦。”
他坐在靠墙的那张椅子上,背却没有完全贴上去,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粗大,掌心有厚厚的茧。一看就是常年握方向盘的手。
水端过去时,他接得很小心,像怕烫,又像怕洒。
沉默了一会儿,他先开了口。
“老板,你这儿……真能说话?”
我点头:“能。想说什么都行。”
他笑了一下,那笑很短,像一条裂开的缝,很快又合上。
“那我就说说吧。”
他低头看着杯里的水,“不说,憋得慌。”
他说他是跑长途的,开货车,十几年了。
年轻时在厂里干过,厂倒了,只能学开车。一开始跑省内,后来跑全国,南来北往,什么路都走过。
“别人看着自由,”他说,“觉得开车多好,一路走一路看风景。可真干了才知道,哪有什么风景,全是路。”
他一趟趟地跑,白天黑夜颠倒。
困了,就在服务区眯一会儿;饿了,泡面就着冷水;冬天在车里睡,玻璃上全是白霜,早上起来,手都打不直方向盘。
“最怕的不是累,”他说,“是困。”
他说有一次夜里跑山路,眼皮怎么都撑不住,前面路灯一盏一盏往后退,像在往后拉他的魂。他狠狠掐自己大腿,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才挺过那一段。
“那会儿我就想,”他说,“要是真睡过去了,也就算了。”
我没有插话,只是听。
他说家在北方一个小县城,老婆在家带孩子,孩子上初中了。
一年到头,真正回家的日子不多。回去几天,孩子对他又亲又生,等他再出门,孩子站在门口不说话,眼圈红着。
“我不敢回头。”他说,“一回头就走不了了。”
他说最难受的一次,是孩子给他打电话,说学校开家长会,问他能不能回去。
他当时在千里之外,货已经装好,违约就要赔钱。
“我说回不去。”
他说这句话时,喉咙明显哽了一下,“孩子在电话那头‘哦’了一声,就挂了。”
那一晚,他在车里坐了很久,没有立刻发车。
仪表盘的灯亮着,安静得吓人。
“我那时候突然不知道,自己这么拼,到底是为了啥。”
后来他还是踩下了油门。
路还是那条路,夜还是那么黑。
他说这几年,身体也不行了,腰疼、胃疼,血压高。医生让他少熬夜,可他知道,那只是句好听话。
“不开车,家里就断了钱。”
他说得很平静,“可一直开,我怕哪天人就没了。”
他端起水,喝了一口,水已经凉了。
他却像没察觉,只是慢慢地喝着。
“老板,”他抬头看我,“你说,人这一辈子,是不是就只能选一种苦?”
我想了想,说:“有些苦,是为了活着;有些苦,是怕停下来不知道怎么活。”
他愣了一下,随即苦笑。
“你这话,说到我心里了。”
他又坐了一会儿,情绪慢慢平下来。
窗外有车驶过,灯影在玻璃上一闪而过。
临走前,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说:“跟你说完,轻松点了。明早还得赶路。”
我把一包茶叶递给他:“路上泡着喝,别老靠咖啡顶。”
他接过来,手停了一下,郑重地放进兜里。
“谢谢。”他说,“真谢谢。”
他推门出去,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影子在地上慢慢往前延伸,像一条不肯停的路。
门关上后,屋里重新安静下来。
我坐回椅子上,心里却久久没静。
这个城市里,有多少这样的人,昼夜颠倒,在路上讨生活。他们不被记住名字,只被称作“司机”“跑车的”“送货的”。
可每一条不眠的路背后,都是一个咬着牙撑住的人。
我在本子上写下了一行字:
有些人一辈子都在路上
不是因为喜欢远方
而是因为不敢停下
写完,我合上本子,给自己倒了杯热水。
水汽慢慢升起,我忽然希望,那位司机今晚能睡个不那么困的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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