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雨下得不大,却很密,像一层不肯散开的雾。书店门口的台阶被打湿了,我一早拖了抹布擦过一遍,木地板还是留着淡淡的水痕。书架之间安静,只有钟表走动的声音,一下一下,很慢。
中午刚过,一个中年男人推门进来。
他穿得很干净,外套整齐,鞋面却旧了。那种旧不是不讲究,而是被日子反复磨过的痕迹。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像是在确认什么,才走到柜台前。
“这里……可以坐下来聊聊吗?”他说。
我点头,把靠窗那张小桌子让给他,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他双手捧着杯子,指节微微发白,水汽在他脸前升起,又散开。他看着杯口,过了很久才开口。
“我不是来买书的。”他说,“也不是要咨询什么技巧。我只是……想把话说完。”
我没有打断,只是点头。
他说他今年五十二岁,在市里一家国企做技术岗。工作了三十年,从没请过长假,也很少跟人抱怨。半年前体检,查出肿瘤,位置不太好。医生说手术意义不大,保守治疗,能拖多久算多久。
“我听明白了。”他说,“就是时间不多。”
他说这话时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已经被确认、无法更改的事。
“我没告诉家里。”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爱人心脏不好,孩子刚工作两年,我不想他们天天围着我转,像等什么一样。”
我没有劝他一定要说,也没有说什么“他们有权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不只是消息,而是一种重量。
他继续说。
“我这一辈子,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年轻时想过出人头地,后来觉得一家人平安就行。可真到了这个时候,我发现心里堵得慌。”
他停了一下,喉结动了动。
“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有些话没说完。”
他开始一点点讲他的过去。
讲他第一次参加工作,冬天在厂房里调设备,手冻得发麻;讲他第一次拿到工资,买了一条围巾送给现在的爱人;讲孩子出生那天,他在产房外站了一夜,第二天还要赶回单位上班。
“那时候觉得累,现在想想,其实挺好。”他说。
他说他一直不太会表达,家里的事多半是爱人操心,他负责挣钱、修东西、接送孩子。他以为这就是尽责。
“可我没怎么夸过她。”他说,“也没认真听孩子说话。孩子小时候话多,我总嫌吵;等他话少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问。”
他苦笑了一下。
“现在想说,好像有点晚了。”
窗外的雨敲着玻璃,声音很轻,却连绵不断。书店里没有人进来,时间像被雨拖慢了。
“我昨天晚上一个人坐在阳台上。”他说,“突然想起很多以前的事。那些我以为已经忘了的,全冒出来了。”
“我发现,我这一生,好像一直在赶路。”他说,“赶工作,赶责任,赶着把日子过完。可我从来没停下来问过自己,累不累,想不想。”
他抬头看我,眼里有一点湿意,却没有掉下来。
“所以我想找个地方,把这些话说一遍。不是为了被安慰,是为了不让它们烂在心里。”
我点头,说了一句很简单的话。
“你现在说了,它们就不会烂。”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
接下来,他说得更慢,也更细。他说如果有机会,想再陪爱人去一次她老家的小镇;想跟孩子好好吃一顿饭,不谈成绩、不谈工作;想把自己那点修修补补的手艺教给孩子,哪怕他不学。
“我不是想留下些什么伟大的东西。”他说,“我只是想,让他们记得,我不是只会沉默。”
说到这里,他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却很快。他用手背擦了一下,像是不好意思。
“对不起。”他说,“我平时不这样。”
我摇头。
“能哭出来,说明你还在认真活着。”
他笑了一下,笑得很轻。
“你这地方挺好。”他说,“不像医院,不像办公室。坐在这儿,说话不费力。”
他坐了很久,把能想到的都说了一遍。说完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云层散开,一点光落在书架上。
他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角。
“谢谢你听我说完。”他说,“我心里轻多了。”
我送他到门口。他走到台阶下,又回头看了一眼书店的招牌。
“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他说,“希望你替我记住,我今天来过,把话说完了。”
我点头,很郑重。
门关上后,书店又恢复了安静。我回到桌前,发现他坐过的椅子还留着一点余温。
那天下午,我在记录本上写下一行字:
有些人来,不是为了被拯救,只是为了把话说完。
而能被完整听见,本身就是一种尊严。
我合上本子,抬头看向窗外。雨后的街道很亮,人来人往,生活继续向前。
而我知道,在这个小小的书店里,有些话已经不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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