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斯罗机场公务机候机楼,像一个被刻意抽离了寻常机场喧嚣的、悬浮在时空中的精致气泡。
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映出顶棚优雅的弧形结构,稀疏的旅客步履从容,低沉的交谈声被广阔的空间吸收,只剩下中央空调系统送出恒温空气的微弱嘶鸣。
森内特拄着他的黑胡桃木手杖,鞋跟敲击光洁的地面,发出清晰而略带批判意味的回响。
目光扫过那些穿着熨帖制服、脸上挂着标准化微笑的服务人员,掠过角落里那架散发着金属冷光的三角钢琴,环顾着候机厅里意大利真皮沙发、镀铬边几和墙上抽象艺术真品组成的空间,灰白眉毛耸动得像两只受惊的毛虫。
“啧,”老头从嘴边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响,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嘲弄,像是对某种现象进行标注,“把等候这种最枯燥的行为包装成某种特权体验。空气里飘着的不是氧气,是英镑燃烧的甜腻味儿,嗯,还掺了香根草精油,呵,至少每立方米五镑。”
“将大量的社会资源用于极少数人短暂的、介于空中与地面之间的过渡状态,以确保其身份认同的连贯性不受干扰......典型的后工业时代精英阶层的空间隔离与仪式化消费。”
“李,你说,这算不算是人类构建社会阶层的一种昂贵的行为实践?”
李乐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闻言抬头,笑了笑,“教授,您就当是花钱买了个清静。至少这儿不用跟旅行团抢座位,厕所也不用排队。”
“清静?”森内特哼一声,被引导着在一个靠窗的沙发落座,手杖靠在一旁,“这种被精心设计过的清静,本身就是最大的噪音,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你正身处一个用金钱和特权编织的茧房里。看看这皮子,”他用力按了按身下沙发异常柔软的真皮扶手,“托斯卡纳小牛皮,鞣制工艺不错,但过度追求舒适,本质上是对意志力的腐蚀。”
“如果您现在转身出去,我保证帮您叫一辆最符合您审美的黑色出租车,连后座那若有若无的尿骚味都原汁原味。”
“然后让你一个人独享这份奢侈?”老头往下出溜着,保证把自己融进沙发里,“No,我的道德感允许我深入敌后...”
这时,一位妆容得体、身着剪裁合体套装的女服务生悄无声息地走近,微微躬身,用轻柔得恰到好处的声音询问,“先生,需要为您二位准备些茶点吗?我们这里有刚刚送到的 Fortnum & Mason 的伯爵茶,还有一些新鲜烤制的司康饼和手指三明治。”
老头的批判声戛然而止,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服务生手中托盘上那套雅致的韦奇伍德瓷器和旁边一小碟散发着黄油与面粉焦香的金黄色司康吸引了过去。
到了嘴边的话在舌尖转了个弯,变成了一个略显矜持的颔首,“嗯,可以。茶要浓一点,有黑糖么?好,要黑糖,四又四分之三块儿的甜度就好,还有,司康.....加热一下,谢谢。”
李乐忍着笑,对服务生点点头,“一样,谢谢。”
茶点很快送了上来。森内特先是挑剔地审视着司康的横切面和凝脂奶油的质地,用小银刀抹奶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庄重。
然而,当温热酥松的司康搭配着浓郁茶汤入口的瞬间,老头鼻腔里几不可闻地发出了一声满足的轻哼,批判的锋芒似乎也随之软化、融化在了黄油与茶香里。他甚至又主动要了一份烟熏三文鱼三明治。
李乐用叉子慢悠悠地戳着一块小香瓜,看着对面这老家伙此刻如同被顺毛撸舒服了的猫科动物,忍不住开口,“教授,看来这腐蚀意志力的糖分和油脂,味道还挺不错?”
森内特正咀嚼着三明治,闻言动作一顿,迅速咽下嘴里的东西,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的残渣,恢复了一贯的倨傲和优雅,“味觉体验是社会建构的一部分,对其进行批判性品尝,是研究者深入了解消费文化本质的必要途径,小子,懂吗?”
“懂,特别懂。”李乐从善如流地点头,“您这观察得可真深入,连人家司康里用的是德文郡奶油还是康沃尔奶油都快尝出来了吧?”
“德文郡的,乳脂含量更高,口感更轻盈。”森内特下意识地接了一句,随即意识到失言,“呃.....糖分和脂肪的精准配比,确实是瓦解意志力的高效武器,但这也标准化流程抹杀了地域特色,是同质性的又一强有力的证据。”
说完,打量着司康饼的横切面,拿起小叉子,抹上厚厚一层凝脂奶油,又缀上草莓酱,塞进嘴里。
李乐没打算放过森内特,看着老头迅速消灭第二个司康,“所以,您刚才批判了十五分钟的建筑美学、空气定价和空间特权,结论是,司康饼还不错?”
森内特一翻白眼,“年轻人才做选择,成熟的学者既要解构奢华,也要客观评价其点心。就像我既批判殖民史,也不妨碍我欣赏大英博物馆里我们那些臭不要脸的祖先抢来的帕特农神庙石雕,当然,如果能还回去更好,但我说了不算。诶,美丽的小姐,方不方便再给我来一小块儿现切的柠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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